苦悶劍士列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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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opica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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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時間: 2006年 5月 30日, 21:58

苦悶劍士列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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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平城裡愁雲慘霧。

  東夷校尉封釋躺在榻上,氣息出多進少,眼看是沒多久了。封釋的孫兒封奕
退出內室,幾名官員迎上,見到封奕搖了搖頭,都是臉上變色。

  主簿劉斌說道:「封大人心意未改?」

  封奕回頭看了廂房一眼,搖搖頭道:「我們去堂上說話。」

  眾人入席後,封奕拍手招來侍僕,先給重臣們上酒,暖過身子。見眾人放下
酒杯,看向自己,這才長嘆一聲:「家祖父心意已決,看來是不會改變了。」

  封奕年方弱冠,但自幼知書達禮、才智過人,祖父的部屬們亦早將封奕視為
接班人,對其是三分疼愛、三分教誨、亦有著三分尊敬。封釋年過六十,又無力
遏止鮮卑首領素喜連、木丸津的攻擊,如今臥病在床,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竟興
起將孫兒、部屬託付給鮮卑慕容部落的念頭。

  劉斌皺眉道:「沒想到今日竟要吾等晉人受夷蠻之庇護。」

  司馬魯昌搖頭:「慕容廆倒也不是毫無文化的夷蠻,當年前東夷校尉何龕著
戎服受降,反被慕容廆批評不懂禮節。他雖是鮮卑蠻子,但政治修明,遠近人才
悅附,歸附慕容未必就是自甘墮落。」

  功曹西方虔搓著手道:「魯大人此言差矣,慕容部落是幾番交戰,眼見不敵
我大晉這才遣使求和,慕容廆以士服出降,而何龕著戎服受降是本當如此,以訛
傳訛,傳將出去,不知者還真以為我天國將帥不知禮儀,事實不過是鮮卑蠻子故
作姿態,又有何了不起?」

  劉斌揮手道:「是否故作姿態倒也無妨,但慕容部落在慕容廆的治理下井井
有條,法制亦與我上國相同,這些事情是確實無虞,慕容廆要稱雄於遼東,正是
用人之際,若我等去投,想必能受到留用,就怕基層官吏士卒不願。」

  封奕苦笑道:「不願意?難道他們寧願給素喜連、木丸津擄去為牧馬奴?」

  這事得從永嘉三年說起,東夷校尉駐地襄平,責撫鮮卑諸部,前任東夷校尉
李臻,與幽州刺史王浚友好,曾經約定共同輔佐大晉。然而隨後皇室內鬥、四方
流寇蠻夷群起,王浚也起了割據一方之志。

  李臻忠於晉室,於是暗中部屬,將以其子李成率軍突襲王浚。不料機密竟爾
洩漏。當時襄平城除為東夷校尉駐地外,亦為遼東郡郡治,兩方人馬偶有衝突,
久之則成仇怨,前遼東郡長龐本素來與李臻有隙,探知此事,遂襲殺李臻,又追
斬李成,將李氏父子首級獻予王浚。

  李臻死亡之事傳至中央,朝廷以渤海人封釋接任東夷校尉,但封釋未到任,
素來敬服李臻的鮮卑別部首領素喜連、木丸津便宣稱要為李臻報仇,發兵擊破遼
東軍,屠掠各縣城人民,為害邊疆。好不容易封釋來到襄平,設計處斬了龐本,
要求素喜連與木丸津收兵,但兩酋原本就是以報仇為藉口,索性無視於新任東夷
校尉的管束,屢屢擊潰晉軍,逐月出草擄掠邊民,至今已經一年有餘。

  封釋本已年老,又無力平定夷蠻,竟一病倒下,使得本已人心憂慮的襄平城
更顯惶惶。

  魯昌說道:「不過若是就這麼去求慕容廆出手,只怕給他們瞧短,往後當真
要抬不起頭。」

  劉斌道:「兩年下來,仍然拿素、木無可奈何,怕是早被人瞧短了。」

  封奕點頭道:「若是能對素、木二酋取得局部優勢,哪怕是一場小勝,再去
請慕容廆出兵,咱底氣也較足,或能取得個平起平坐之姿,不至於全然受其控制
挾持。」

  魯昌苦笑:「屬下無能,累得公子煩心了。」

  封奕尚未回答,西門虔卻忽地說道:「若著眼處在於取得與慕容廆的談判條
件,咱們也未必無計可施。」

  封奕喜道:「西門大叔有何良策?」魯昌與劉斌兩人也急切地看向他。

  「大家記得龐本怎麼倒下的吧?」西門虔嘆了口氣:「仍是故技重施,趁其
不備。」說著,右手打橫一斬。





  *    *    *    *    *    *    *  





  幽州薊城,此地是幽州治所,今大司馬王浚的根據地。

  江衡原在武館指點弟子,卻有信差送來封信,於是江衡要弟子們自己練習,
便冒著風雪回家去了。

  剛在案前坐下,妻子便奉上熱茶,在一旁正坐。

  江衡拆開封套,是張森回信。

  信裡說洛陽慘澹的緊,怕是快完蛋了,他也不想與洛陽共存亡,於是棄官逃
出洛陽,回頭看著逐漸渺小的王城,似乎城上天空也是烏雲密布,毫無希望。

  江衡苦笑,六月裡洛陽就陷落了,皇帝司馬熾還給胡漢劉曜抓去了平陽,今
日都已隆冬十二月,這信卻是寫在洛陽陷落前,不知是風雪太大、路途艱難,還
是張森寫了忘記送出。

  再往下讀,張森竟將年初江衡寫給他的兩句詩給補齊了:「自從別歡後,佳
音不復響,粱穀依春生,新釀隨日陳。」

  上兩句江衡寫的是感嘆別離後再無人能如當年知心交好,下兩句張森卻是寫
酒隨日陳。江衡不禁搖頭,張森當真是個酒鬼!但再往深處一想,美酒是愈陳愈
醇,張森言下當是指友情亦是如此。

  江衡嘆了口氣,穀粱依春生,但生逢亂世,連食米尚且不足,穀粱焉能拿去
釀酒?酒價飆漲,自己也好一陣子沒喝酒了,想到此處,不免有些口乾舌燥。

  江衡咦了一聲,信的最後寫道:「改某某某為某某某。」這幾個某字各不相
同,模樣是國字無疑,但似是而非,一筆一捺清晰可見,絕非寫錯了或是寫快,
而是本意如此,偏生江衡是一個字也不認識。

  又搞什麼鬼了?心想張森古怪,不知這次又是有何玄機。

  此時母親推門而入:「兒啊,老婆子在市場裡向許屠子買了半隻豬,自己拿
不回來,不知……」

  江衡起身道:「我去給您拿回來便是。」說著到了玄關,妻子給他披上外衣、
著上襪履,母親卻在一旁,露出靦腆的笑容。

  「也不是拿不動,只是我想家裡也不是沒男人,要咱們婦女扛著豬,大街小
巷地走回來,又是下起大雪,怕給人笑話。」老母低著頭說,「只是、只是……
還是我們去拿好了?」

  江衡狐疑地看了母親一眼,笑道:「我去就好。」

  一路上,江衡都在思索著母親的意思。

  江衡為江統之子,江統以徙戎論文采聞於天下,官至散騎常侍領國子博士。
江統三子:虨、惇、衡,唯衡出於妾,少時一併由嫡母撫養長大。永嘉年間,家
族四散,江統逃至成皋、江虨與江惇避禍江東、江衡則攜著親母奔至幽州。母親
出身低微,根據禮法,江衡該稱她姨娘,但他素來隨心所欲,仍以嫡母禮儀侍之。

  男子力大,給家裡出點力拿幾斤肉回家又算的了什麼?但江衡轉念一想,便
知道母親意不在此。

  江衡今年二十有七,起家阜城令,後在幽州別駕王誕麾下為掾屬。幽州刺史
和演受成都王司馬穎命暗中對付王浚時,江衡為其四方奔走,聯絡了烏桓單于審
登等,最後密洩,和演為王浚誅殺,幽州也為王浚所併。上司王誕逃去襄平投靠
東夷校尉李臻,繼續與王浚作對,江衡卻留了下來,此後不再任官,娶了幽州參
軍封抽之女封璦後,衣食無虞,索性在薊城開了間武館只是教劍。

  母親當是怕我身為文士,卻屢拒宦途,不務正業去教劍,到了市場會給人笑
吧!

  江衡不禁心裡有氣,人活著可是為了自己,又不是為旁人眼光而活。母親是
自己心中不安,才會覺得旁人指指點點。倘若心中無愧,又有何懼?難道要像王
戎、王衍那批高官貴族,身居高位卻只知清談,除了出張嘴外什麼也不做嗎?世
風便是如此,認真務實者被認為是庸俗不堪,唯有高談闊論方是有德。

  清談可救不了國家!江衡冷笑一聲,若以世家大族那些人的想法,恐怕自己
這般什麼也不幹才是有才有德呢!如今清談者為世人稱道,但百年後呢?五百年
後呢?這些人難道真能留名青史受萬世稱讚?

  何況自己要是真的幹起事來,就怕叫大家嚇壞。江衡心底有個想法,卻是認
為與其應募出任官職,也不過是助大晉封疆大將互相鬥爭,這批封疆將領比起蠻
夷頭子也沒有更好,論文嘛,并州劉琨倒也不見得比匈奴劉淵劉聰父子有才,論
武嘛,幽州王浚也沒比羯人石勒更會打仗。

  雖未任官,江衡暗裡注意幾個胡人將軍如劉曜、石勒、慕容廆等。若能輔佐
胡帥,以上國文化沐之,或許更能開創一番天地。

  聽說石勒大肆招募在野文士為其效命,敢情石勒會是一個能讓自己發揮所長
的大將?

  江衡出了市集,兩手提著荷葉包裹的豬肉,心裡想著該請學館裡那些孩子們
來吃頓好的。去年災荒過後糧食短缺,若非自己岳丈乃幽州要員,怕也沒有好日
子可過。

  ……仔細一想,開武館教劍這種事情在士人眼裡多半還是低俗得緊吧。

  江衡走至武館,想叫眾學生練習後來家裡喝肉湯,卻見到武館門外群眾聚集,
指指點點。

  裡頭一名錦衣青年跋扈地坐在案上,皮靴也沒脫,幾名漢子坐於一旁,一名
大漢卻在堂上與一名武館弟子對峙著。

  那弟子雙手持著木劍,神色專注,大漢則單手持劍,神態輕鬆,偶爾還能和
同伴們說笑幾句。忽地弟子似乎瞧出破綻,右腳進步而上,扭作左半身,木劍以
右側斜刺而出,大漢往左一避,木劍截住刺擊,隨及往下一削,只聽「唉!」的
一聲,弟子手中木劍脫手而出,大漢也不收手,一劍直劈在弟子左腕,接著左手
抵住劍背,由下而上敲在那弟子的下顎處,將他打飛出去。

  在同夥的叫好聲中,那大漢木劍左右空劈一劍,笑道:「承讓承讓!」

  錦衣青年笑道:「子孝師傅好俊身手,這便是常山劍法嗎?」

  那被喚作子孝師傅的大漢拱了拱手:「方才這第一式截劍下削,若是真劍,
已然削斷敵人手指,指斷劍落,便能施展隨後的斬腕式與刈首式。還請朱大人指
點指點。」

  「若是真劍,這第一式下削只會削在護手上,對手若劍術深厚,自該在削至
護手前沉劍轉劍以反制之,劍術不精,也該會退後避開。」江衡不知何時走進堂
裡,拾起了那弟子給打落在地的木劍,嘆道,「看來還是該削護手出來嗎?」

  子孝師傅神色一凜,收劍揖道:「閣下便是江思定?在下常山蒲吾田楠。」

  「陳留江衡。」江衡回揖,卻對著弟子們說道,「把阿東給抬進去吧,拿藥
給他手指敷上。」

  「江師傅,在下朱擎,朱丘伯便是家父。」那坐在案上的青年笑道。

  江衡啊了一聲,朱丘伯就是朱碩,為王浚掾吏,和王浚女婿棗嵩同為幽州兩
大紅人,他們受到王浚重用,朋比為奸,當時民謠說:「府中赫赫朱丘伯,十囊
五囊入棗郎。」講的便是兩人的貪賄無度。也難怪這朱擎年紀不過二十來歲便已
盛氣凌人,皆因有個好老爹。

  「劣徒不肖,不知如何冒犯了朱大人,還望朱大人恕罪。」

  朱擎哈哈一笑:「那倒沒有。」

  江衡一愣,道:「那便是江某自己得罪了朱大人嗎?」

  朱擎嘿的一聲:「宇文氏、段氏乃大司馬的兒女親家,復興大晉仍須多多仰
仗,這江師傅你是知道的。」

  江衡嗯了一聲,王浚將兩名女兒分嫁給鮮卑宇文部及段部的酋長,得到兩部
軍援,以鮮卑突騎兵名動天下。江衡作為幽州人,自是知之甚詳。

  朱擎繼續道:「倘若得罪了宇文大人,宇文大人不願出兵,小則幽州冀州難
以維持,大則恢復中原無望。或是宇文大人與我大晉反目成仇,更是造成生靈塗
炭,江師傅以為如何?」

  江衡道:「江某身分低微,哪有得罪宇文大人的機會?」

  朱擎道:「薊城鍾離氏金靈記商號你是知道的。」

  江衡一愣,登時明白。金靈記乃私家商號,本營胭脂花粉,戰亂紛起,改以
塞外戰馬交換晉人手工藝品,近年好生興旺。金靈記當主鍾離鯤是江衡為官時結
識的友人,年前鍾離鯤親自率隊至塞外考察,邀江衡同去,在天高地遠的草原奔
馳,只覺心曠神怡。唯回程時遭遇鮮卑盜匪,江衡略施懲戒,趕跑了強盜。莫非
那群馬賊並非一般強盜,卻是宇文部所屬?

  「朱大人指的難道是去年關外那場衝突?我和鍾離掌櫃都不知他們是宇文大
人的人,若知道是宇文部,咱們必不會得罪他們,不知者不罪,宇文大人當不至
於……」

  朱擎冷冷打斷江衡道:「至不至於那是江師傅你自己的想法。」

  江衡看朱擎神色,知道這事情沒有那麼單純。仔細一想,朱碩與棗嵩兩人逢
迎王浚,專事諂媚,並在王浚首肯下創了「白馬幫」,廣招東北好漢,這事情江
衡也是知道的。前陣子鍾離鯤有次喝酒時提到,白馬幫以高句麗人的鐵器換取鮮
卑人馬匹,加上幽州冀州的織品,構組了三方貿易路線,富足王浚以及朱、棗兩
人的荷包。看來白馬幫是將金靈記視為潛在競爭對手,自己作為鍾離鯤的好友,
是給一併打壓了。

  「金靈記冒犯了宇文大人,已給大司馬大人勒令停業,你與鍾離鯤同罪,家
父記掛當年江師傅擊斬叛逆龐本的威名,說服大司馬大人不追究江師傅的罪行,
但這武館嘛也不便繼續開業,以免入了大司馬大人眼裡又要橫生是非,我瞧還是
先歇會吧。」朱擎說到這裡笑了一聲,「好在我瞧江師傅門下弟子武藝是稀鬆平
常,練不練武似是沒有多大差別。田師傅您說是嗎?」

  田楠雙眼盯著江衡,躍躍欲試。江衡卻是心下了然,不管理由為何,總之是
要自己關門停業,倘若不從,便要訴諸武力。勝負事小,個人聲名江衡倒也不放
在心上,但倘若得罪了棗嵩、朱碩,甚或是王浚,便是岳丈也保不了自己。不知
金靈記那兒狀況又是如何?鍾離鯤進退得宜,深曉見風使舵之理,當不致有難。
自己在這逞了一時之快,可別連累了他人。

  田楠見江衡不動聲色,沉聲道:「聞思定兄以雷氏劍法一招使那龐本伏誅,
龐本卻連劍都沒出。田某久懷求教之心,盼望思定兄賜教。」

  江衡看田楠態度謙和,不似朱擎咄咄逼人,加上本有息事寧人之意,更加不
願與田楠動手,於是垂首說道:「子孝兄劍法了得,江某不敢得罪,朱大人的意
思在下已經了解,這武館奉朱大人之命關門息業便是。」

  江衡此言一出,只聽門邊旁觀眾人倒抽一口涼氣,身旁弟子們也出聲哀求。
棗嵩、朱碩二人在幽州作威作福久矣,白馬幫更是橫行薊城,今日糾紛,街坊眾
人還盼武藝高強的江衡能挫其氣燄,不料江衡竟連動手都不敢。朱擎放聲大笑,
一眾白馬幫幫眾也是訕笑不已,就連田楠看向江衡的眼神都多了三分鄙夷。

  但江衡卻仍是盯著地板,一言不發。





  *    *    *    *    *    *    *  





  回到家裡,鍾離鯤等待已久。閒聊之下,才知金靈記前日便已關門大吉,鍾
離鯤沒料到連江衡也會出事,得知了武館之事,特帶了酒來慰問。喝了幾杯,鍾
離鯤說自己將等風頭過後將商號北遷,索性邀江衡關了武館,一同去北方經商。
江衡感激友人掛念,但只覺心灰意懶,鍾離鯤勸了幾番,無法說動,見江衡喝得
多了些,便即告辭離開。

  封璦收拾了酒菜,見江衡已倒在榻上睡去,給他拉條被子蓋上,便自去了。
到得半夜,忽有人拜門而入。

  封璦趕至後室,喚醒了江衡,道:「阿父來了。」

  江衡撇嘴笑道:「我父已死,哪來什麼阿父?」見封璦白了自己一眼,忙起
身稍事梳理,至前堂拜見了岳父封抽。

  封抽年約四十五六,為王浚參軍,與棗嵩、朱碩向來不合。他見江衡醉眼惺
忪,心底有氣,耐著性子安慰了武館之事,便不說話。

  江衡心下明白,封抽見自己無所事事年餘,多半心裡不悅。雖說封抽與棗、
朱二人的關係或許多少影響了武館命運,但慰問自然還是藉口,瞧封抽神色,該
當是有事所託。

  江衡接過封璦手裡茶壺,恭敬地給封抽斟滿了茶碗:「武館不過小事一樁,
岳父萬勿放在心上。岳父夜裡拜會,自是另有要事相告。」

  封抽道:「聽說你在武館裡連一招都沒有出就棄劍投降,承諾關門,真不知
道你練武是為了什麼?」

  江衡神色黯然:「令岳父蒙羞了。」

  封抽嘆道:「當年你一招便打倒龐本的事猶在耳畔,就當你不思進取,鎮日
渾渾噩噩,人家總記得你是一招誅奸的功臣。今日你如此退讓,當有人知你謙沖
退避,不欲生事,但終有好事之徒會譏笑江衡不過是浪得虛名,說你那路……那
路……」

  江衡道:「雷氏劍法。」

  封抽道:「是了,最後給人說你那雷氏劍法不值一文,到時武館不用人家來
逼,你也是一樣開不成的。」

  江衡倒沒想到這點,於是伏身道:「江衡受教了。」

  封抽長嘆一聲,良久不發一語,江衡自也不敢起身。過了半晌,封抽才道:
「襄平奕兒來信,說父親病重,怕是不成了。」

  封奕是封抽兄長、冀州主簿封悛之子,於江衡則是內弟。當年誅殺龐本,還
是封悛出謀策劃,才有江衡顯威之事。如今封弈隨侍祖父封釋身邊,其父封悛卻
仍在冀州出仕。

  江衡起身忙道:「岳丈要前往襄平探望嗎?衡自當隨行北去。」

  封抽揮手:「那倒不急,奕兒說鮮卑賊酋肆虐無道,襄平軍無力阻擋,只能
請單于慕容廆援助。」

  江衡點頭道:「慕容廆不會錯過這個向遼東士人示好的機會,必會全力助襄
平討賊。」

  封抽道:「沒那麼簡單啊!就怕慕容廆出兵打倒了賊匪,順勢便吞了襄平,
使得遼東全郡落入慕容廆手中,這可是驅虎吞狼而後自己也難逃虎口。」

  江衡不知其意,只得稱是。

  封抽忽地笑道:「因此,我與你岳伯議定,還是讓你出馬,擊殺鮮卑賊酋,
再以此勸說慕容廆出兵,如此便一不至於示弱,二也算是送給慕容部出兵大好契
機,三則讓父親得見遼東平定,不致含恨而去,也算是盡了孝道,四嘛,此事定
了,奕兒該當會繼任東夷校尉,你趁此功績,在遼東給你安插個位子,也是理所
當然。如此一石數鳥之策,可是長輩們的用心良苦。」

  江衡一愣,苦笑道:「衡可不是刺客……」

  封抽臉色一冷:「開啥武館教劍,難道還高過了刺客?豫讓為知遇之恩三刺
趙襄子,不成而死,趙人為之涕泣。聶政為全孝道刺殺韓王,又為免累及家人自
毀容貌。荊軻為大義刺秦王,慷慨高義,遠勝一介連動手都不敢的武師!」

  江衡伏地連連謝罪,心裡卻不禁苦笑,難不成要自己暗殺了鮮卑酋長,自毀
容貌,才稱的上盡忠、盡孝、盡義?

  封抽罵了一陣,轉向侍坐一旁的女兒封璦:「宣玉也好好勸勸他!作為文士
不能為官濟民,作為武人又不敢過招制敵,那又算是什麼?難得父親部屬聯名跟
思定提出邀請,長輩們又願意給思定這個機會,豈容輕易放棄?」封抽說罷,看
也不看面前的茶碗,拂袖而去。

  江衡呆坐案前,沉默了半晌,這才將茶水一口飲盡。

  封璦見江衡杯空,忙拿過封抽案前的茶壺欲給其倒茶,但江衡擋了住封璦,
封璦歎口氣,知道拗不過江衡,便拿出酒瓶給江衡斟滿:「阿父也沒說錯,不打
倒鮮卑酋長,遼東人民終無寧日,這也算是為天下行義。」

  江衡橫了封璦一眼,封璦忙伸手握了握江衡的手:「然而這終究是危險的事
情……璦……璦只盼能長伴夫君身側……」

  江衡胸口鬱結,想說這年來可苦她了,又想傾訴心中鬱積的悶苦,但又不願
令妻子煩憂,猶豫片刻,一口將黃湯飲盡,一股暢快自喉嚨而下,暖和了心胸。





  *    *    *    *    *    *    *  





  夜裡雪勢稍停,朱碩府卻是笙歌未止,朱家部曲對新募來的劍客田楠誇讚無
比,在本日武館一役給朱擎大大地掙了面子。朱碩心喜,直給田楠敬了三杯酒,
又賞了一捲紅色綢緞。田楠得到大司馬跟前的大紅人賞識,初來乍到的緊張感也
一掃而空。就怕有人忌妒自己新來便受到賞識,田楠對自己劍術頗有自信,但明
裡易防暗箭卻不易躲,還是小心為上,於是謙稱自己酒量不佳,退席而去。

  回到房裡不過安坐片刻,忽聽得有人呼喊自己,推窗一看,竟是江衡。

  他立在積雪之中,手裡拄著把木劍,腰間又掛了把長劍,雙頰微紅,不知是
否喝多了,竟跑到朱碩府邸後院來出聲挑戰。江衡看到窗子打開,便冷笑道:「
敢跟我出來否?」

  田楠久聞江衡兩年前一劍擊斬龐本的事蹟,原本還顧慮江衡劍術高明,但日
間武館裡才親眼見到江衡懦弱模樣,心裡只剩鄙夷,如今見到江衡眼神渙散,身
上又是酒氣薰人,更加輕賤。當即回道:「江師傅好大的興致,酒後雪夜漫步,
當真是高雅的緊。」

  江衡也不答話,待田楠攜劍而出,便領著田楠往後院而去。

  田楠見江衡腳步蹣跚,滿心瞧不起對方,見到江衡到了一棵梅花樹旁,不禁
笑道:「便在這裡嗎?死作花下鬼,倒也不枉了江師傅威名。」

  江衡哼了一聲:「當然出去再打,在院子裡打可別教人瞧見了。」

  田楠暗笑江衡事已至此,還怕打不過自己給別人瞧見嗎?心想便是殺了此人,
以朱家的能耐、白馬幫的聲勢,自己也不會有事,若無人瞧見自己,倒是少了個
揚名燕趙的機會,於是撫鬚笑道:「在下倒不怕給人瞧見。」

  江衡也不答話,到了牆邊一蹬,竟輕飄飄地翻上牆頂。田楠倒抽了口涼氣,
這牆高達一丈有餘,自己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如此輕鬆一躍而上,但要臨陣退縮,
卻也是不能。

  見江衡回望一眼,便又躍出牆外,田楠咬了咬牙,只得縱身扒住了牆緣,奮
力挺腰而上,總算是攀上牆頂。好在接連兩天大雪,積雪甚厚,田楠縱身而下,
雙腿陷於雪中,雖覺有些刺痛,但總好過丟人現眼。

  田楠跟著江衡搖晃的身影來到一處小丘,江衡說道:「我本來帶了木劍、鐵
劍各一,原本是要任憑田兄選擇,但田兄只帶了把鐵劍出來,江某自也只好奉陪
到底。」說著將木劍隨手一拋,沒入雪中。

  田楠心底七上八下,猜想江衡或許只有輕身術了得,又想江衡該不至於非得
分出生死勝負,又有些暗自後悔搭理江衡。田楠看著江衡好似站立不穩的姿勢,
心裡卻想起江衡沒給對方出劍便一招擊殺龐本的傳聞。

  正自不安時,江衡卻突地打了聲酒嗝。

  還是喝多了想鬧事吧!

  田楠底氣一長,低聲喝道:「田楠今日就來領教江師傅高招!」同時長劍出
鞘,遙指江衡。

  江衡冷笑一聲,忽地便按住劍柄,蹂身向田楠踏步而來。

  田楠見江衡腳步蹣跚,渾身皆是破綻,劍也仍未出鞘。

  ……該別是自覺無顏面對世人,想死在我手下?

  不及多想,田楠長劍毫不遲疑地揮下。江衡刷地抽劍而出,劃過田楠胸口。

  蹌踉退了幾步,田楠長劍落下,雙手握住喉嚨,卻止不住不斷湧出的鮮血。

  江衡又打了個酒嗝,甩去劍上鮮血。

  跟你沒有怨仇,本來也只是想教訓教訓你,但你那眼神令人討厭!

  快意在胸口沸騰,江衡哼著曲調,轉身往家裡快步而去。

  哼了兩句,心中豁然開朗。

  張森這蠢材!

  那些看不懂的字樣該是樂譜還琴譜的手法吧?是以為我會彈琴嗎?當真是奇
蠢無比!

  「現在就去襄平,宰了那什麼鮮卑賊首!瞧不起我?就讓你們大吃一驚!」
江衡大笑著,絕塵而去。
I am mean and mean is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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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opicalo
劇院合夥人
文章: 3273
註冊時間: 2006年 5月 30日, 21:58

Re: 苦悶劍士列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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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寫的,原本被困在壞掉的硬碟裡
忽然被我救出來了XD
I am mean and mean is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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