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賓 by tropica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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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ckWo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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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2195
註冊時間: 2006年 6月 8日, 04:09

張賓 by tropica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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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凶。
  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
  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
  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
  淮南弟稱號,刻璽於北方。
  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眾人吟罷,無不搖頭嘆息。昔魏武經歷漢末諸侯割據,征伐不休的年代,以
蒼涼悽楚的筆法留下這首蒿里行,感嘆亂世裡君臣不分,兄弟無道,至於萬民蒙
難。魏武由軍閥群中脫穎而出,而昔日的大漢天威,也終於交到了曹氏家族的手
中。卻沒想到亂世終結不到五十年,先是曹氏五代而亡,後繼之司馬家族不出三
代,又是天下大亂。

  魏武之嘆,移至百年後,依舊字字見血!

  席間一名文士嘆道:「若非賈后亂政,就不會有如今這局面。」

  「士蘭兄此言差矣!賈南風不過一名女流之輩,若非楚王瑋與汝南王亮爭權
奪利,賈南風焉能輕易誅殺親王,獨攬大權?」另一席,一名滿臉通紅,顯是不
勝酒力的文士說道。

  被稱做士蘭兄的人還沒反駁,卻聽到哼了一聲,另一名手撐在几上的文人回
答道:「若楚王瑋和汝南王亮聰明個那麼一點,嘿嘿,還會雙雙給賈南風砍了頭
去嗎?」

  「慧甫兄所言甚是!」又是一名文士說道。

  慧甫兄點了點頭道:「就是司馬家族骨肉相殘,引蠻族為其部曲,壞我大好
江山。」

  「不錯!司馬家個個沒有腦子!我朝天下歸心一統歷時不久,正該齊心共襄
國事,這些豬玀卻只想王天下,天下焉能不亂?。」第二個開口之人說道。

  「伯道兄說的好!敬你一杯!」方才稱讚慧甫兄說的好的文士,這次舉杯向
那伯道兄致敬。

  伯道兄大笑著舉杯道:「光衍兄客氣了。」言罷一口飲盡。

  這伯道兄三杯黃梁下肚,酒氣上湧,竟將右膊伸出袖外,高聲吟唱起來: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吟罷,仆在几上,將酒菜一應打翻榻上。

  眾人哈哈大笑,士蘭兄待大家稍停,繼續說道:「司馬家的天下本來就是篡
來的,若非王沈王業吃裡扒外,哪有現在這群光會內鬥的親王?王沈王業該死!
司馬懿更該死!明帝死前託孤,將不過八歲的曹芳交到司馬太尉手裡,要他與曹
爽共同輔政,誰知這狼心狗肺的司馬懿誅殺曹爽,他那兩個惡棍兒子更是可惡!
嗚呼!明帝所託非人!令人扼腕不已啊!」

  眾人莫不點頭稱是,興發者甚至低頭拭淚,席間卻有一人皺眉不語。

  不斷恭維他人言論的光衍兄眼見如此,於是開口問道:「季鳴兄為何鬱鬱不
樂?」

  皺眉者搖頭苦笑:「多謝光衍兄關心,我只是覺得,雖然當今兵禍連連,但
私下批評時政,毀謗皇室,更言及前朝事宜,實在不是良民該為之事,就怕有人
洩漏出去,到時大禍臨頭誰也跑不掉。」說著,他更環顧四週,彷彿諜探就在身
旁。

  「季鳴兄也太誇張了。」士蘭兄失笑道,「當今平陽有漢家劉淵,巴蜀有大
成國李雄,東海王司馬越與王夷甫在洛陽,關中殘破不堪,并州劉越石與匈奴人
戰火連綿,青州苟晞和王彌互有勝負,幽州王彭祖不服皇命,更和那石勒打的正
火熱……你倒說說,誰會想來抓咱們這些空談之士?」

  季鳴兄也苦笑以對:「是了,是我多慮了。」

  慧甫兄說道:「不知士蘭兄卻對這天下諸英傑有何看法?」

  士蘭兄拂鬚一笑:「我以為,天下之事,仍是以關中為上。」

  光衍兄說道:「願聞其詳。」

  「關中象徵千古皇權,周秦漢無不以為都。現洛陽殘破,若能往西入關拒天
險而守,待中國諸強豪亡滅殆盡,自是出頭之日。」士蘭兄侃侃道來。

  慧甫兄搖頭道:「我卻以為,東海王仍大有可圖。永嘉初年,王夷甫以王平
子為荊州,處仲為青州,所謂三窟,更有并州乞活李惲的支持,假以時日,四處
攻殺擄掠的戎寇終將無以為繼,到時便是我大晉中興之契。」

  季鳴兄興起,竟也高聲說道:「王夷甫名氣高則高矣,然其以清談盜虛名,
以之為仕途捷徑,實無獨特見詣,長任當朝要職,卻無濟世之志,只與東海王越
共謀權務,此等人物怎能成的了大器?我看還是并州劉越石最得民心,其少負志
氣,俊朗之名滿天下,兼之身經百戰,有縱橫天下之才。他單槍匹馬從洛陽殺到
晉陽,連劉淵都怕了他,威名鎮華北!投奔者眾,正是天下歸心的英雄。」

  光衍兄插口道:「劉越石民心得之快,去之也快。壞就壞在他吸引士人,卻
不懂用人。雖有俊傑之名,卻連并州都平不了。」

  慧甫兄點頭道:「不錯,王彭祖不也有鮮卑段氏大力襄助?還不是連幽州也
平不定。」

  士蘭兄道:「王彭祖出身不好,但靠著努力還是爬上了現在這位置,其非英
雄邪?」

  光衍兄也搖了搖頭:「王彭祖任他女婿棗台產胡亂斂財卻不加管束,怎麼得
民心?何況,若說出身不好,石勒一個耕奴,還不是當上劉淵的鎮東大將軍?照
士蘭兄所說,難道石勒這廝才是真正的英雄?」

  眾人大笑,同時紛紛互相敬酒,又是數杯下肚。那劉惠甫說道自己服了寒食
散,飲酒須溫,於是呼來僮子再去溫了幾斤酒。

  忽地寒風一吹,一扇木窗竟給吹了開,涼意夾雜著些許雪屑給括進屋裡。堂
上伺候的僮子連忙上前關緊,自然又是省不了主人一頓笑罵。

  「看那天色,只怕要落雪。」季鳴兄說道。

  光衍兄笑道:「正月吹雪,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那季鳴兄正要回答,卻發現偏席那隨田伯道同來的那人,一言不發,只是坐
在一隅獨飲悶酒。先前田伯道未醉之時,那人還會答答腔說個一兩句,現下田伯
道醉倒,那人便默默無語了。

  劉惠甫順著高季鳴的眼光看到了這景象,想喚其一同閒談,卻忘了對方字啥
叫誰,只好叫道:「張兄怎麼抑鬱不言?該非是酒不對味吧?」

  那人穿著米色大袖寬衫,卻沒有和眾人一般帶著小冠,僅以一塊帛巾束首。
他左手靠著木几,撐住腦袋,右手卻握著酒杯似是出了神般。忽聞喚己之聲,連
忙抬頭,只見眾人盯著自己。

  他連忙揮手說道:「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東想西想,出了神啦。」

  「該罰!先罰三杯!」

  張兄推辭不得,只得連飲三杯。原本蒼白的臉色,也因醇酒入腹,頓時紅潤
了起來。

  「孟孫兄,咱們方才正談到天下英雄,眾人各有各的想法,卻不得共識,不
知孟孫兄有何高見?」

  張孟孫苦笑,剛才自己並沒出神,他有在聽,更有在想,只是沒有說出口罷
了。

  他心想,高祖司馬懿當年受命託孤,並無反逆之心,但那曹爽卻咄咄逼人,
逼的高祖又使老套稱病不出,還得演得一副痴呆樣以避禍,後來的政變,難道不
是曹爽自己逼出來的嗎?所謂人無殺虎意,虎有害人心。有多少政變是這樣給逼
出來的?戾太子劉據是給趙國一介無賴江充逼反而至於身死的;羌戰是邊疆官吏
無止境的索求給逼起的;就連盤據蜀中的巴氐流民,也是給益州刺史羅尚給逼得
不得不反。綜觀百年天下,有多少戰爭政變,是被迫誕生的?

  當然,這些話他沒有說出口。

  何況說了又有何用?

  張孟孫微一遲疑,說道:「士蘭兄說的不錯,洛陽殘破,上有蝗災飢饉,下
是諸王混戰,不能作為立足之地。但關中亦然如此,加上西方涼州張氏雖說受了
朝廷冊封,但實是割據一方的地方勢力,皇命不能及,所以我看現下,還是佔據
能夠休養生息的易守之地,觀天下大勢而應其變方為上策。」

  程士蘭聽自己的觀點被駁,眉頭略皺道:「這麼說來,孟孫兄是認為巴氐蠻
子的大成國在現今最有希望?」

  高季鳴插口道:「巴氐是廩君之後,先秦時便已經建立了巴國,是最古老的
漢人,怎麼能說是蠻子?」

  程士蘭揮了揮手道:「好,那孟孫兄是認為大成國最有希望?」

  張孟孫想了想道:「成國李氏父子有青城山『山中宰相』范公之助,稅賦不
重,窯役不繁,眾民歸心,可以說是唯一得了人心的一個勢力。在我看來,在這
亂世,最該爭取的便是人心,只因它受的創傷最深。加上巴蜀以天險為壘自成一
國,易守難攻,此為地利。雖無順應天時,但加上人和,即便不能在這亂世脫穎
而出,也足以自保。」

  劉惠甫笑道:「聽來孟孫兄倒是對那范公相當推崇,不知其為何許人也?」

  宋光衍搶先回答道:「范公名元,又名長生,是天師道的教主,他師承漢中
張公祺,博學多聞,精通天文術數,大成國李雄得蜀後原想尊范公為帝,但被拒
絕,最後李雄拜他為相,尊其為西山侯,是大成國和益州人民的精神支柱。」

  程士蘭說道:「這麼聽來成國的確是有希望了?」

  那張孟孫卻搖了搖頭:「關鍵還是在關東諸雄誰能力克眾敵,脫穎而出。雖
說巴蜀易守難攻,但也並非無法拿下,蜀漢便是前例。」

  劉惠甫點了點頭:「鄧艾絕世將才,若非鄧艾強渡陰平景谷道滅了蜀國,三
國鼎立之勢必持續延續,就不會有現在的大晉江山。」

  宋光衍說道:「可憐鄧艾入蜀後卻自大成狂,說什麼『姜維自一時雄兒也,
與某相值,故窮耳。』難怪會被鍾會害死。」

  程士蘭哈哈一笑,待眾人的眼光又聚集回他身上,方又緩緩道來:「既然巴
蜀不足以爭天下,那就回到我們之前的話題了,環顧現下眾王諸將,究竟誰才是
天命所屬?」

  張孟孫眉頭深蹙,又遲疑了一會,說道:「吾觀關東眾王諸將,哪個不是各
懷異心?但要能稱的上是天命所屬,卻沒有一個人合格。雖然人稱劉元海胸有大
略,但起事至今,并州仍然是分崩離析;劉越石亦然,終究只能和劉元海在并州
爭那彈丸之地。月餘前趙魏三大寇首東萊王彌、武鄉石勒、陽平劉靈分為茍純、
茍晞、王贊所破,聽聞皆投奔劉元海,因此劉漢國力大增,在我看來倒是目前最
有希望的一方。」

  程士蘭忿忿道:「難道就任由那屠各蠻子入主天下,統治萬民?」

  劉惠甫嘆氣說道:「東海王並不比他幾個姪子輩的親王好,就怕那最後一支
的晉軍精銳都要覆亡在他手上。」

  宋光衍搖頭道:「王夷甫名氣是高的,但他才幹多高,只怕大家也都看出來
了。只怕東海王與王夷甫兩人最後還是要敗在屠各蠻子手上。」

  高季鳴忽也嘆了口氣:「可惜長沙王司馬乂敗的太快,死的太冤,竟被親兄
弟給害死,否則由他來執政,天下也不會亂得如此迅速。」

  那最痛恨司馬篡曹的劉惠甫哼了一聲道:「司馬乂的確是有些才幹,可惜生
在司馬一族,就注定了要被至親之人殺害。」

  張孟孫想起賈后亂政以來,司馬家族手足相殘,千里江山白骨成堆,萬畝良
田盡成荒原,不禁嘆道:「無論是誰得天下,只要民生安定,也就足矣。」

  眾人無不默然。





  *    *    *    *    *    *    *  





  「先生回來了!」少年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木門呀的一聲開啟,露出一張充滿稚氣的臉,這僮子年紀不過十二三歲,就
這年紀的孩子來說是瘦削了些,膚色也略微偏黃,似乎身體不是很好,但他大大
的眼睛卻甚有靈氣,轉來轉去不知在動什麼腦筋。

  童子笑著說道:「夫人可氣著呢!我說先生你可得小心啦!怎麼這麼晚才回
來?」

  張孟孫嘆了口氣:「還不是為了田壽?他醉的一塌糊塗,連眼睛也張不開,
我只得送他回去,不然早就到了。阿靈呢?」

  小僮待張孟孫進來,合上門,上了栓,笑嘻嘻地跟在張孟孫旁邊道:「早睡
啦。你剛說的是田伯道叔叔嗎?他老是高唱什麼『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怎麼
卻酒量這麼差?不過先生你的臉也倒是紅的誇張,待會夫人可又要生氣了。」

  大門後是一塊空地,僅有三兩間土牆屋、草屋圍繞中央的廣場。

  張孟孫拍了少年後腦一下,笑罵道:「少廢話了,還不快去睡覺?」

  張孟孫看著小僮吐了吐舌頭,溜之大吉,不禁笑著搖了搖頭,接著又深深地
嘆了口氣。

  走近門前,卻聽得室內傳出陣陣樂音。音聲清幽,唱的正是當代才子石崇為
綠珠所作,風靡京城一時的那首王明君。石季倫以明珠十斛得了美人,除了這首
明君歌之外,尚排以舞蹈亡憂之舞佐之。張賓沒有見過亡憂之舞,但樂聲中的明
君倩影,彷彿隨著飄邈的音調,搖曳於塞外苦寒蒼茫風沙處,歷經了離別苦、尊
寵榮、子欺母乃至於忍辱偷生而思念故鄉之情。

  張孟孫聽得入神,忍不住和著歌聲低吟道:「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中英。朝
華不足歡,甘與秋草并……」剩下兩句還沒唱完,卻聽得樂音忽有金戈撻伐聲,
曲調戛然而止。張孟孫一愣,傻了半晌,終於嘆了口氣。

  「張大人為何長吁短歎?」

  張孟孫抬頭一看,只見得一名身穿綠色寬袖女衫及黑白花紋長裙的麗人抱著
一把十三弦的細頸木筑,斜斜倚在門旁。她並未戴上正流行的華麗蔽髻或梳上緩
鬢傾髻,甚至根本沒有梳成髻,只是隨手將長髮挽成單環,然而平凡的衣裝也不
能掩蓋其絕色。這麗人臉上喜怒不顯,但眉頭微蹙,也不知是否因為演奏被打斷
而不悅。

  見張孟孫沒有回答,那麗人繼續說道:「怎麼咱們的張子房成了啞巴,一句
話也說不出來?莫非給你看到你的高祖了?」

  張孟孫苦笑道:「算我投降了,我也不過喝醉那麼一次,在兄弟面前多誇了
幾句,竟被你拿來時時取笑,卻又是招招斃命針針見血,當真是禍從口出!」

  麗人噗哧笑了出來,原先裝出來的冰冷表情也消失無影蹤。

  張孟孫看著麗人的動人神情,低聲吟道:「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
流風之回雪。」

  麗人臉上一紅,聽得那是前朝曹子建的洛神賦中詩句,卻回吟了兩句:「芄
蘭之支,童子佩觿。雖則佩觿,能不我知?」

  張孟孫一聽便知這四句乃出自衛風,是在嘲弄不解風情的男子,心頭一熱,
就想將妻子擁入懷中,但還沒有所行動,低頭看到腰間繫的長劍,卻忽地心有所
感。原本這詩是在講少年男子佩觿卻不知何以用,依然是個孩子,然反觀其身,
則發現自己堂堂一名士人,不也是佩了劍,卻不但不能經世報國,就連殺賊護里
也沒辦法。何況,自己早已不是少年童子了。

  他張家世代居於冀州清河郡東武城,乃留侯後裔,可說是官宦士家,前漢張
歆曾任司徒,歆弟協,有子岱,為泰山太守,而張孟孫這一支乃庶系,漢朝末年
躲避戰禍,避到相較之下較為安定的中丘,孟孫之曾祖名京,曾為魏太子丕的祭
酒,京子紀,官至魏朝燕國潞縣縣令,在晉代魏後辭官歸鄉。張孟孫之父名瑤,
曾任晉中山太守,以崇古儒術聞名郡國,不少士人出自其門下。張孟孫名賓,孟
孫是字,其排行第二,上有一兄下有二弟。張賓少學經史,弱冠之年即為中丘王
司馬鑠帳下都督,因不得展志,稱病歸鄉已八九年了。

  孟孫與妻襄國高氏結縭七年,育有一女蓉蓉,卻不得一子,家中還有一名喚
作壽伯的老僕與兩個分別叫做阿靈與阿離的僮子。原先倒也安居滿足,但武帝
後,那賈后專權,親王爭戰,中原紛亂不休,尤以關中為甚。李雄、劉淵相繼稱
王,河北并州、冀州、幽州更是陷入混亂,成為晉帝國與反逆軍的血戰戰場,盜
賊亂黨更是公然起而對抗州郡太守。張姓一家,避居在中丘城外西六十多里的蓬
鵲山裡,僅偶爾遣童僕到山下焦子村採買生活所需,少與外界接觸,唯有相熟的
士人知道有此一人。

  那張孟孫想到自己也已經年過而立,卻還是蟄居俗世之外,空有識見卻無處
發揮,不禁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





  *    *    *    *    *    *    *  





  次日,張賓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整個晚上,他都在想自己的未來。

  他也曾經胸懷大志,要為王朝做點事情,但尚未開始,便碰上了接踵而來的
政變、異族入侵。他看慣了孔子所曰:「君不君,父不父,臣不臣,子不子」的
亂象。而恰巧,作為天下楷模的,正是當朝的司馬一族。這要天下如何歸心?如
何安定?永康元年愍懷太子被害死後,張賓對王朝徹底灰心,返鄉隱居山中做閒
雲野鶴。

  若是太子沒死於賈南風之手、若是諸王沒有骨肉相殘、若是司馬越和司馬穎
沒有互使異族作為援引、若是……生命中有太多的若是。

  張賓嘆了口氣,走出磚屋,一個眉清目秀的僮子正在劈柴,乃是昨夜先睡了
的阿靈,卻不見阿離蹤影。阿靈見到張賓起床,連忙停手,向他請安問好。

  其夫人高琇君知道他昨晚必沒睡好,要僮子們別叫醒他,留了些膳食便抱著
女娃兒與壽伯與阿離齊去縣城採買了。

  張賓將几上的三四盤菜餚一股腦地掃進碗裡,端著碗,拖條板凳,便走到曬
得到太陽的地方,一面看著阿靈劈柴,一面坐在凳上就吃將起來。

  只見阿靈扶正一塊兩條手臂粗的木頭,板斧在手,篤的一聲,手起斧落,木
柴被劈成兩塊等同粗厚的木塊。阿靈隨手一丟,又繼續劈下一塊木頭。他動作乾
淨俐落,雖是年紀幼小,卻是力道渾厚拿捏準確,有股說不出的好看。

  不知為何,張孟孫忽然想起當朝的那批文武百官,從東海王司馬越、王夷甫
以下,哪個不是譽滿天下的名人高士,卻還不是個個庸碌無能。王夷甫世稱神情
明秀風姿詳雅,昔山巨源曾稱『何物老嫗,生寧馨兒!』卻不見其有任何作為,
徒具虛名浮誇罷了。當世所稱道者尚且如此,要旁人怎麼生出濟世為國之心?

  正思考間,僮子阿靈卻飛也似地闖了進來,懷裡還抱著一籃蔬果。

  「石勒打過來了!」阿靈叫道,卻只把阿離手裡的斧子給嚇得跌下了地。

  永嘉二年正月,漢王淵以撫軍將軍聰等十將南據太行,輔漢將軍石勒等十將
東下趙、魏。

  二月,石勒與烏桓王張伏利度所率軍隊約五萬出了井陘,直奔常山郡城。

  常山距中丘不過五百五十里左右,常山若破,如同冀州司州全置於石勒魔掌
之下。

  幽州刺史王浚時駐薊城,薊城離常山卻有六百里餘。援兵不及既成定局,常
山郡所屬石邑、蒲吾、靈壽等近鄰幾縣百姓聽說殺人如麻的石勒大軍將至,自然
驚慌南逃。

  石勒從永嘉二年攻破鄴城掠殺萬餘人起,轉戰各處,所到之處殺戮無情。為
茍晞所破後投奔漢主劉淵,之後收服張背督、馮莫突等的匈奴部眾與張伏利度所
屬的烏桓立下大功,封為平晉王、輔漢將軍兼督山東征討諸軍事,統率張背督等
的萬名部眾。此番東來,為洗雪兵敗恥辱,必將再於趙魏之地掀起一番風波。

  張賓忽地站起,意識到自己能夠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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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張賓 by tropica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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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次北行,幸則將久而不歸,若不幸,則五日而返。」

  破曉時分,臨行前的張賓對高氏這樣說道。

  高氏並沒有問張孟孫那樣講是什麼意思,因為他一向是個奇特的人。

  張賓穿了家中最好的衣裳,那是張賓以弱冠之年作中山都督時,讓縣城裡的
師父照著洛陽流行的款式給做的,這套現在僅有逢年過節才會穿上的大袖衫乃是
米黃色,袖口與領處則有青色繡紋。雖然事隔多年,卻依舊合身如往昔,他不禁
有些慶幸自己過了那麼多年的閒雲野鶴生活,身材卻沒有絲毫變形。他還戴了個
黑紗籠冠,這倒貨真價實是為官時的正裝了。

  喝完一盅離別酒,張賓將酒盅交給一旁的小童阿靈。略感微醺,卻頗有一番
易水行別的氣概,就差了個高漸離擊筑好給他高歌和之。

  張賓騎上家中僅有的一匹灰毛驢子,一口寶劍斜插鞍上,帶上點乾糧,也不
向東進城,逕自往北接續官道北行而去。

  一路上,盡是南避石勒大軍的難民。不少人見張賓一表人才大袖飄逸,都勸
其別再北行,聽難民說道,那石勒甫出井陘,就將投降的井陘、石邑、蒲吾、靈
壽諸縣大小官吏殺個精光。

  張賓雖欣賞那石勒以一奴隸之身攀爬至將軍的本事,也欣賞其屢戰屢敗,卻
愈挫愈勇的強悍,但石勒屠殺百姓,甚至連投降的軍民也不放過,對於這點,張
賓就不敢恭維了。嗜殺者是不可能眾望歸心的。

  夜晚將至,張賓在柏人縣郊借宿。那家主人也是歸隱士人,卻是極力勸說張
賓南逃。張賓回說大河之南,司州袞州早在諸王混戰時便遭破壞,生計恐怕只比
冀州更壞。主人卻稱大江以南的揚州荊州未受戰亂所,是為當今天下唯一的樂
土。張賓笑著婉拒。

  次日別過主人公,中午剛過高邑,卻聽得後方一陣吵鬧,卻是十五六名民眾
結夥北行,張賓不欲生事,驅驢讓道。

  那群百姓手持農具、柴刀,或是削尖的竹竿,一見便知是甫起義的農民兵。

  然而不欲生事之人,往往卻由事自尋上頭來。

  亂民們眼見張賓身穿淨衣,騎驢配劍,顯是士人出身。亂世年頭,高官大族
壓迫尋常百姓也壓迫的久了,眼見落單的士人,怎能不起惡心。

  但他們畢竟原為樸實之人,雖有惡心,卻沒有那膽子生事。尤其是張賓鞍上
那口劍,砍起頭來肯定是比柴刀鐮刀快的多。

  張賓看眾人眼神,知道只要有人帶頭,勢必將無法收拾,於是先發制人,開
口說道:「諸位兄台不知由何處來?又是往何處去?」

  亂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人人看往一名面容愁苦,頭戴小冠的青年,將其推
了出來。

  那青年看來無奈之至,相貌倒像士人子弟,和同行的莊稼漢們格格不入。他
苦著臉對張賓拱了拱手說道:「我們是房子人,受夠了大晉官吏的欺壓,決心投
靠大漢,正往北,打算找個英雄豪傑為其打拼。」

  張賓拱手道:「這位兄台不知如何稱呼?在下中丘張孟孫。」他猜想這人恐
怕是縣城的小吏,卻被農民逼著成了暴民首領,所以才一臉苦情。

  青年回答道:「不才房子張可慢,哈哈……卻是這群民兵的代表。」

  張賓聽得對方乃同姓,友好之心又更加深了些。於是笑道:「不知諸位卻打
算投靠哪位將軍呢?」

  青年啞口無言,又是被其他人推了兩下,又附耳說了幾句,這才苦笑道:「
聽說攻來諸將之中,除了石勒之外,倒都是英雄好漢。『飛豹』王行之與漢帝為
故交,統領大軍十萬之眾,又智計過人,是我們的首選;其次,曹高峻與『鐵拳
伏牛』劉拙武,也都是天下聞名的好漢。」

  王行之,便是王彌,劉淵軟禁在洛陽時就認識王彌,是換帖的兄弟,極受劉
淵信任,現下官拜征東大將軍。而曹高峻則是曹嶷,官拜王彌麾下左長史,是王
彌手下大將;而劉拙武則是劉靈,是征北大將軍,也是劉淵手下驍將。

  張賓笑道:「是嗎?」

  張可慢答道:「孟孫兄欲往北行,不知卻是為何?」

  張賓說道:「在下是往真定尋人。」

  張可慢驚道:「這年頭地方不靖,若非要務,還是先緩一緩吧。聽說石勒已
經圍住了真定城,就怕沒能入得了城。」

  張賓搖頭說道:「在下不過一介草民,想來石大將軍是不會為難我的。」

  「慢著,莫非這位先生卻是要去投靠那羯石勒?」

  張賓笑而不答。

  張可慢身旁一名漢子插口說道:「石勒殘殺我們漢民無數,滿手血腥,先生
竟要投靠這種人?」

  另一人說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別跟他說了。」

  眾人稱是,於是紛紛逕行而去。張可慢無奈,拱手別去。

  張賓見百姓對石勒如有深仇,不知那石勒卻究竟是有多麼兇殘霸道?

  又是一日,張賓快至元氏,卻又是一群難民南奔而來。張賓向他們打聽了常
山的消息,哪知難民卻說,那石勒已被王浚奇襲於真定城外,不知往哪逃了。張
賓問說那為何眾人卻依然南逃,難民回答說王彭祖雖勝,但也損失慘重,到處強
拉民伕入伍,又奪取民間存糧,人民無法,只得竄逃。

  一路上屢見難民結隊而行,亂世之中,唯有團結起來才有辦法對抗惡劣的環
境。落單者不是被盜匪劫殺,就是被強拉入伍。

  半天下來,張賓業已渴了,於是驅驢到了一小溪旁,讓灰毛驢兒自行飲水。
張孟孫漱了漱口,又洗了把臉,精神大好,正要翻身上驢,忽然發現溪中一個藍
色事物自上遊漂下。張賓一驚,看到是一名穿著藍色布衣的男子,頭臉向下,一
動也不動,怕是已死了。張賓不識水性,連忙折了段樹幹,想將屍身勾至岸邊,
也勝過泡在水中,不知會否被沖入海裡。好不容易張賓終於將那浮屍勾上岸,還
沒喘口氣,正自想該如何安葬此人時,轉頭一看,卻見得一具又一具的浮屍,大
大小小,有男性有女性,穿著服色不一,甚至有渾身赤裸者,從溪流上游不住漂
來。

  張賓知道這溪流是滹沱河的支流,滹沱河流經真定,這些屍體,恐怕是真定
的受難居民。卻不知是為石勒所殺,或是被王浚所害。

  盜匪官兵混戰,死傷慘重,但得利的卻還不是帶兵之人,而是其上的賊頭將
軍,然而,受苦受難的,到頭來還不是無辜百姓。

  張賓見得此變,臉色蒼白,既傷無辜生命斷送於此,又痛眾人生在亂世,這
劫難,卻是天下蒼生之劫,是無論如何逃不開的災禍。他忍不住,從鞍邊抽出長
劍,引吭高歌道:

  朝發廣莫門,暮宿丹水山。
  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
  顧瞻望宮闕,俯仰禦飛軒。
  據鞍長歎息,淚下如流泉。
  系馬長松下,發鞍高嶽頭。
  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
  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

  這扶風歌尚未唱到一半,他卻已淚濕滿襟,再也說不出話來。

  張賓收拾心情,細想聽得那石勒已敗,心下思索附近形勢,料想其敗兵必往
下曲陽逃去,於是縱驢轉往西行,不一日就到了下曲陽縣城。

  下曲陽縣城現在成了石勒軍的臨時營部,戒備森嚴,雖說王彭祖的大軍佔了
優勢,但漢將王彌的援軍已至,踞靈壽和常山的晉軍對峙。

  縣城內民眾逃了大半,但空出的屋舍仍然不足以供石勒敗軍居住,因此石勒
將大部留在城外紮營,只引部分羯人騎兵入城。張賓入城,只見街上店舖大多關
門歇業,百業凋零。那唯一的飯樓,也被胡人佔據,不得而入。

  張賓在西城找了間人家寄放驢子與行囊,打聽了石勒帥營,背著劍,便往縣
城官府走去。

  官府前,有十多名守衛巡行。這些守衛顯然比一般軍士高階,清一色穿著兩
襠鐵鎧與褲褶,頭戴兜鍪。有拿長矛的,亦有配劍的,皆為身材矮瘦但精實的匈
奴或烏桓軍人。而領頭者,則是一名頭覆平巾幘,穿絳衫、大口褲,兩襠甲上綴
以銀裝的羯人。

  羯人乃匈奴的一支,原居西域,高鼻、深目、多鬚,身材高大,極易辨認。

  張賓尚未走近,兩名胡人軍士便提槍攔住喝道:「回去!回去!這裡是大將
軍府,不是你們百姓該來之處!」

  當時華北諸胡受漢文化影響已久,能通漢語胡語者不在少數,是以隨便幾名
胡人兵卒亦能說漢語。

  張賓拱了拱手,笑道:「在下中丘張孟孫,前來求見石世龍大將軍。」

  兩軍士面面相覷,還沒回答,那羯人卻走了過來。

  「兀那蠻子!來這裡生事的嗎?」羯人殺人如切瓜,哪會遲疑,拔出刀來,
也沒有多餘的動作,俐落地向張賓腦袋揮去。

  卻聽那刀聲呼嘯,張賓笑容不減,不退反進,衝向羯人,雙掌齊出,在利刃
落下之前將他打的老遠,接著伸手按在剛想拔劍的兩名軍士柄上。二軍士拔了兩
下,劍竟無法出鞘。張賓哈哈一笑,左右兩掌將兩士打倒在地。

  喊叫聲大起,又是兩名軍士持槍刺來,張賓展開步法,接連晃過兩柄長槍,
視週遭殺來的衛士如無物,逕自往縣府大門走去。

  眼前一閃,那羯族軍士極為悍勇,倒下後一翻起身,在旁邊的士兵手裡搶了
把刀,大喝一聲,再次衝來。

  張賓叫聲「來得好!」側頭閃開第一刀,接著右手擋住羯人的手腕,一個翻
轉,羯人手腕吃痛,長刀落下,張賓伸腳踢在刀柄上,讓刀子跳起,正好落入自
己手中,竟繳了羯人手中長刀。羯人大驚,正要怒罵,卻見張賓右手一甩,羯人
高大的身軀便向前飛出,又撞倒了數名聞聲而來的兵丁。

  一槍從右戳來,張賓以手架開槍尖,隨手抓住槍桿,使勁一拋,便將那槍手
甩往左方,撞翻另一名正要攻擊的刀斧手,接著左手長刀向左一挑,撥開射來的
冷箭,左手甩出,長刀以比箭矢更快的速度飛向箭手,將箭手手中短弓給砍成兩
截,接著又是一個手刀劈昏驚呆了的衛士。

  忽聽後方風聲大作,張賓也不回頭,卻彷彿長了眼般在羯人手上大刀將至之
時,一個後騰倏地以背部作槌撞進羯人懷裡,抓著羯人的手臂,就將高大的羯人
給摔了出去,正中縣府府門,把沉重的木門與門閂一併撞斷。

  張賓緊跟著飛身入門,不理會還在地上哀嚎的羯人,便往前掠去,正好看見
正殿一群甲士殺氣騰騰地衝將出來。張賓也不停步,逕自往東方的園子竄去,眾
兵丁喝罵聲不絕於耳,緊追在後,卻不料張賓驀地停下腳步,空手接下砍來的長
刀,雙手畫了個圈,將那人擲回追兵群中,還順手搶下長刀,和另兩名刀斧手鬥
了幾招,忽施拳掌又將兩人踹飛。

  眼見追兵者眾,張賓秉氣一躍,竟跳至園中一棵樹上。

  下方一名領頭伙長大喊:「放箭!刺客在樹上!」但隨即又有人制止,若從
弓手的位置射擊,那些追擊至樹下的兵丁們恐怕都要成了箭靶。但那胡人伙長凶
悍得很,不住催促弓手放箭,弓手尚在猶豫,樹下的兵丁也推擠得一片混亂。

  張賓一笑,將長刀一扔,白光帶著破風聲急刮而去,正巧落在那胡人伙長雙
腿之間。伙長嚇的臉色蒼白,連退了好幾步,更不敢喝令箭手射擊了。

  張賓環顧四週,見得幾名的弓手佈置在門房周圍,樹下兵卒亂成一團,在園
外的衛士卻又不斷湧入,使得混亂越發不可收拾。更不遲疑,一個飛躍,跳上了
前殿屋瓦之上。

  兵丁只見刺客飛也似地飄在空中,竟從樹上跳了十餘丈,皆驚的呆了。過好
半晌,才有操胡語的兵頭大喝,眾人才回過神來,連忙追進殿中。

  張賓在屋瓦上快速飛馳,縱躍如飛,已然翻過兩個院落,忽見得不遠瓦上站
著一將,是個一臉鬍子的胡人,身材不高,略為矮胖,同樣穿著兩襠鎧,卻給人
異於尋常兵丁的壓迫感。張賓立刻知道,入府以來,終於碰上高手。

  「俺是清河郭黑略,領教先生高招!」那人一面說道,一面手中一把九鈴大
環刀卻倏忽砍了過來。

  張賓後躍避開刀鋒,蠻將也不答話,踏前一步反手又是一刀。但張賓先前的
後躍卻不是單純的閃避,他藉著後躍蓄勁,待得郭黑略大環刀由右方掃來時,一
個虎撲式,就要跳進郭黑略懷裡。

  郭黑略大吃一驚,大刀加速砍去,卻被張賓右手架個正著。郭黑略暗笑這刺
客不知好歹,竟敢與我鬥力,催動力量,九環刀往張賓腦袋削去。誰知張賓正是
要他使力,竟順著郭黑略自己的力量騰空跳了起來,伸足在園中樹梢一點,竟爾
借其之力飛渡二十丈多,直撲後殿屋瓦之上。

  那蠻將軍大驚,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跳的過去,一面翻下屋頂,急急追去,一
面卻扯開喉嚨大喊道:「刺客過去啦!」

  張賓剛落在後殿之上,甫生感應,腳下磚瓦竟陡然破裂,一條宛如毒蛇的長
鞭破頂而來,捲住張賓左腳,將張賓拽落屋中。張賓尚未落地,卻見一把鑌鐵槍
向自己心口扎來。

  張賓背上長劍終於出鞘。

  卻不見白光,只見黑色陰影。

  那墨色長劍搭上槍尖,將槍頭帶著,往鞭尾削去,將仍纏著張賓腳踝的長鞭
給截去一段,於是張賓安然落到殿中。

  塵漬紛飛,磚瓦紛紛掉落地上,殿中三人卻動也不動。

  待得塵埃落定,張賓終於得見二將面容,二將原先料得刺客必將蒙頭,穿著
夜行裝,誰知卻是個風流翩翩的青年士人。

  那二將之中左方的黃臉大鬍子手持一把鑌鐵槍,穿著金裝兩襠甲;另一人和
先前的郭黑略一般著銀裝兩襠甲,人高手長,臉色蒼白,沒有鬍子,拿的卻是短
了一截的長鞭。

  張賓手中寶劍彷彿感受到壓迫一般,微微顫抖,回應著兩將發出的殺氣。

  右方將領顯然功力較淺,誤以為張賓是恐懼而顫抖,大喜之下,長鞭掃去,
直取張賓握劍之手。左方胡將大吃一驚,鐵槍連忙向前遞去以呼應。

  張賓原欲往左避開,卻被朵朵槍花給封死了退路,他更不遲疑,一個轉身雲
劍堪堪避開了鞭擊,也架開槍頭,接著一個橫腰空翻,跳過再度刺來的鐵槍,竟
跳到兩將之間,同時手中長劍劈向持鞭將領。

  那使鞭的將軍鞭長,卻無法撤回防禦,使得一個打滾,狼狽地閃開那幾乎致
命的一劍,然而頭盔上的長纓卻也給一劍砍去。

  使槍的將軍連忙橫槍攔去,接著舞出一團槍花,以免刺客追擊同伴。張賓卻
看準對方收槍時機,一個轉身,進到了持槍將軍無法出槍殺敵的距離,同時一劍
掃向槍將軍的頭頸。槍將軍迴槍撥開,張賓卻一個望月式,劍由下往上撩。槍將
軍再橫槍一掤,張賓卻又仆步直上,一劍刺來。

  槍將軍被張賓攻入近身,一手槍法無從使得,鬥了十多招便漸漸處在下風,
顯的有點焦慮,那鞭將軍不敢上襲,只敢站在遠處抽擊張賓下盤,做些聊勝於無
的牽制。

  這時張賓退步,恰好避開長槍回擊,左手接槍,右手劍卻往槍將軍握槍之手
劃去。那槍將軍終是久經戰陣之人,知道張賓這下看似簡單,實則隱含了許多變
招。急中生變,槍將軍大喝一聲,把慣用的鑌鐵槍向張賓後方擲去。隨即一個後
仰,避開襲來的第二劍,手扶地板同時雙腿連環踢去,逼得張賓不得逼近。

  槍將軍在地上一個跟斗翻了起來,橫手奪過鞭將軍手裡的長鞭,使鞭將軍則
拔出配劍。這時,先前那郭黑略領著兩名將領也闖了進來,加上使鞭的將軍五人
各佔一方,將張賓給包圍起來。

  「這蠻子厲害的緊,老支、大劉小劉你們替我和呼延將軍掠陣。」郭黑略喘
著氣說道。

  那支將軍與另兩名將軍點點頭,退往後方,但仍是盯著中央的張賓看,彷彿
要將其撕成碎片似的。

  「老郭你怎麼說?」拿著鞭的槍將軍沉聲說道。

  郭將軍回答:「俺打不贏,呼延老兄你也打不贏,不過兩人合力,還有一拼
之力。」

  呼延將軍點了點頭,說道:「你主攻。」

  張賓彷彿根本沒聽到一般,而是趁著這段風雨前的寧靜掃視大廳,廳上諸將
之中,武功該以呼延將軍最高,郭將軍略遜,使鞭的支將軍又次之,那大劉小劉
將軍則和支將軍相去無幾。此外,廳尾有段竹簾,其後似乎無人,但他卻感受到
有強大的壓力自簾後散發出來。

  這時,郭將軍縱身撲上,形若猛虎,大環刀上九鈴叮噹作響,卻滿是殺機。

  呼延將軍手中長鞭也隨之如暴風般在頭頂上捲出了七八個圈圈,接著猝然而
降,落點正是張賓的臉面。

  張賓側跳避開長鞭,蓄滿勁道的長鞭竟啪的一聲,擊破了青石地板,隨即毒
蛇般揚起,捲向張賓右腳。那張賓側跳之時,連接舞出了五個劍花,將郭將軍刀
招一一化去。才剛落地,立刻一個轉身,不但閃開鞭招,同時左腳為支點右腳騰
起,一劍掛去,由上而下取郭將軍的左胯。

  郭將軍也不守禦,卻怒吼一聲,雙手握刀,往張賓頭上劈去。而呼延將軍的
長鞭也陰魂不散地從下方抽來,卻是為郭將軍格擋。

  誰知張賓右足一點,又是一個轉身,抱著劍滴溜溜打了個轉,接著左手擋住
郭將軍尚未劈下的雙手,微一彎腰,力沉雙足,右手劍柄在其肚子上一敲,運勁
將其龐大的身軀擊飛,跟著右腳踩住鞭尾,左腳以陰勁一勾一扯,呼延將軍架式
登時崩壞,長鞭脫手,整個人也撲倒在地。

  那郭將軍胖大的身軀朝竹簾飛去,竟是張賓有意識的試探。郭將軍怕傷及簾
後之人,在空中運勁,使自己落下,在地上摔了個跟斗,但他卻沒想到他手中大
刀才是張賓主攻之器。

  那大刀向竹簾射去,勢態驚人,那原本使鞭的支將軍忍不住驚呼了起來。

  只見白光一閃,竹簾被劃開半段,簾後那人伸手,輕鬆地將九環刀給接了個
正著。

  張賓持劍拱了拱手,朗聲說道:「中丘張孟孫,拜見石世龍石大將軍。」說
話的同時,支將軍的劍,大小劉兩將的刀也紛紛指向張賓,只要對方一行動,立
刻會遭到排山倒海般的攻擊。

  石勒單手握刀,站了起來,撥開竹簾,走到廳上,尚未說話,卻已有了鎮攝
眾人的威勢。

  郭將軍翻了起來,和呼延將軍趕到石勒兩側護著主人。

  「好劍!好劍!誰派你來的。」石勒說道,顯是將張賓當作了刺客,「是王
彭祖,還是屠伯?還是司馬越和王夷甫?」

  張賓笑道:「大將軍您不怕嗎?」

  石勒嘴角泛起笑容:「縱然不敵你手上那把劍,憑你一人要拿下我的腦袋,
卻也沒那麼容易。」

  張賓說道:「我是自己來的,不為任何人。」

  石勒笑了起來:「這麼說,是為天下百姓而來殺我石勒了?」

  張賓點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臨行之前,在下對內人說了,若是有幸石
勒真是英雄,則可能數年不歸;若不幸石勒是個嗜殺的武夫,則在下當取了他的
頭而歸,那麼則不出五日便會返鄉。」

  石勒哈哈大笑:「那麼依你所見,我石勒究竟是英雄,還是殺人魔王呢?」

  張賓笑而不答,卻舉起了手中長劍說道:「此劍劍名湛瀘,劍長二尺六寸。
銘昔歐冶子鑄出那古劍的劍名,取的是其以仁道為柄,不殺為刃的涵義。」

  石勒問道:「劍是兵器,一柄不能殺人的劍有何用處?」

  「不能殺人,卻能服人。孫子曰:『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石勒彷彿想起什麼似地問道:「你手裡拿的是把不能殺人的劍。這麼說,你
也不能殺我了。」

  張賓大笑:「不錯,我不但不能殺大將軍,還要為大將軍獻計。」

  石勒也笑道:「願聞其詳。」

  張賓毫不畏懼兩旁虎視眈眈的諸將,自在地將劍收進鞘裡,緩緩說道:「『
夫將之所以戰者,民也。』又云:『古率民者,未有不能得其心,而能得其力者
也;未有不能得其力,而能致其死者也。』首先,是讓大將軍得民心的上之計;
接著,『夫魚食其餌,乃牽於緡;人食其祿,乃服於君。』是得人才而用之的中
計;『聖王號兵為兇器,不得已而用之』我獻上的最後一計,乃是以戰奪天下的
下計。大將軍有興趣一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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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ckWolf
劇院合夥人
文章: 2195
註冊時間: 2006年 6月 8日, 04:09

Re: 張賓 by tropica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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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餅、柿子、李子、葡萄、蘋果、紅棗……」少年默背著,走進店舖裡。

  店舖老闆一見少年,立刻熱情地招呼道:「哎呀!這不是阿離嗎?來採辦八
月節的果物嗎?怎地這次只有你一個?你們壽伯呢?」

  阿離將所需果物告訴老闆,接著笑道:「泰叔,壽伯病倒了,夫人看我也夠
大了,就讓我自個兒來城裡了。」

  「唉!夏季還沒過,怎麼會病倒?要壽伯注意身子啊。來,這是你要的。」

  泰叔將五果一鼓腦放進阿離的竹籃,後者付了錢,走上大街,又買了幾張胡
餅。中丘縣城位處趙郡南側,雖在官道之上,但一則沒有難攻的高牆大塹,二則
人口不過兩千多戶,因此倒不像高邑、元氏等城般在戰火摧燒之下早已殘破。

  阿離在城裡溜達,看城裡的孩子們嘻鬧了一會,見天色不早,急從西門出了
縣城。

  中丘縣縣城離蓬鵲山有六十多里,阿離一趟得走上大半個時辰。但他年少氣
足,哼著田歌小曲,倒也不覺得累。

  走了十里多,忽聽馬蹄聲自後傳來,阿離連忙靠旁讓路。只見一匹棕色駿馬
飛馳而過,背上一人見不真確,但似乎是身穿盔甲的軍士。

  阿離正懷疑時,竟見那騎士迴馬朝自己而來。阿離忍不住,將懷中竹籃端至
面前,準備一有不對便躲進林裡。亂世之中,兵卒如盜匪,只要有刃在手,那是
什麼事情都做的出來的。

  騎士停下馬,對阿離問道:「小娃兒!這條路是往焦子村的嗎?」語氣雖不
客氣,但倒沒有敵意。

  然而阿離卻盯著騎士腰間的長劍,就怕那騎士動手。

  騎士見阿離沒有回答,從懷裡掏出一串小錢,在阿離面前晃了晃。

  「娃兒,只要帶我去焦子村附近一戶叫張賓的故居,這串錢就是你的了。」

  阿離一笑,收下了銅錢。

  駿馬再度上路,這次背上多了個阿離。

  這軍士不過二十出頭,名叫霍坦,是張賓的隨駙。

  話說張賓原要彷效昔荊軻,以一人之力刺殺那羯人魔頭石勒,卻見得石世龍
其胸懷壯志,並非一般野心之徒,於是留在石世龍身邊為其出策劃謀,但當日幾
個和張賓交過手的將領怕其懷有異心,不願石勒給張賓高位,於是張賓一直是個
無職的閒散智曩。

  去年常山之敗後,石勒退至下曲陽,和王浚的前鋒軍交鋒幾次,互有勝負,
後王浚又在冀北與劉靈軍開戰,無力南顧。於是石軍於九月中與王彌合流,攻擊
鄴城,鎮守鄴城的晉征北將軍和郁還沒看見敵方旗幟便棄城逃走,使得冀州南部
更無晉軍可守之處,石勒大軍行經被晉軍捨棄的魏郡、汲郡,竟有多達五十餘個
塢堡歸降,可見晉朝民心已失。而中丘縣城在被晉軍放棄之後,被并州乞活軍的
赦亭、田禋二將佔領,但沒過多久,石勒來寇,兩人不敵,與所屬的乞活軍四千
人盡被坑殺。出乎意料的,石勒沒有對中丘城大肆破壞。現在阿離想來,自然是
張賓的功勞了。攻擊鄴城時,張賓以計嚇跑了和郁,隨後又在壺關之戰設計擒殺
劉琨麾下的護軍黃肅,這兩項軍功終於使得石勒諸將對張賓心服,總算是領了個
軍功曹的職役。

  張賓從軍至今足有一年半,不知是否軍務繁忙,別說是回家,就連家書都只
有兩三封。但之前都是託行腳商代送,這次由身邊的士卒送來卻是第一次。

  過了焦子村,阿離指點霍坦御馬往山上行去,沿著山道繞行,接著於一處崖
口轉進林中,在密林中左轉右拐,地勢不住提高,卻是往丘頂走去。途經一縷小
瀑布,過溪澗,繞過峭壁,一個深山小谷陡然出現眼前,竟是別有洞天。

  谷內正中有一所有著圍牆的樸素莊園,牆內隱約可見幾棟磚屋與茅屋。

  到了莊園門口,阿離翻身下馬,輕巧的讓霍坦大吃一驚。

  阿離敲了敲門,叫道:「我回來啦!還有,先生的信也來啦!還有還有,先
生的信差也來啦!」

  過了一會,大門開啟,一名與阿離年紀相仿的僮子探出頭,將兩人迎進了屋
裡。

  霍坦見張夫人如此秀麗,又是大吃一驚,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對其恭敬有如
天人,卻只讓阿離忍俊不住。

  信中卻是要張夫人一家去石勒屯紮的常山與張賓會合,霍坦正是來護送一行
人的信使兼隨護。霍坦原不懂張賓為何急急忙忙要將夫人接來,今見到張夫人,
倒也能夠了解張賓的心情了。

  信中更說,阿靈阿離雖然尚未十五,但亂世之中卻不能墨守成規,於是分別
給他們取了名。

  阿靈姓馮,張賓起名曰驤,取其雲起龍驤之意;而阿離原姓趙,張賓起名去
疾,卻是希望自小多病的他能平平安安長大。待到了常山郡城見過張賓,再為兩
人行冠禮。

  高氏雖不願意離開故居,但兩個娃兒興高采烈,加上也是思念夫君已久,卻
也不好違逆。只得答應待壽伯病癒,便一家老小隨霍坦前往常山。

  那壽伯在高氏的照料下,沒兩日便好了起來,於是眾人整理行囊,裝了一牛
車的家當,這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住了多年的蓬山。

  這一日午後行至元氏縣城,正好是八月節,城裡廣場工匠加緊幹活在搭晚上
供表演的彩棚,街道上到處都是趕著買些蔬果回家供奉老天的人群。阿離雖然偶
爾隨夫人或壽伯到中丘縣城去,但也沒有看過八月節城裡熱鬧的氣象;更別說是
甚少下山的阿靈了。

  這元氏城早在兩漢時期便是恒山郡郡治所在,本就規模宏大,管轄郡城方圓
五百里,包括了北岳恒山的廣大腹地。後漢武劉徹繼位,尊崇儒家,連在周代便
因不切實際而被廢棄多年的迂腐避諱儀式,也得到重生,恒山國為避文帝劉恒名
諱而改稱常山國,連北岳也改稱常山。後常山王劉勃在服喪期間不盡孝道被廢,
國改制為郡,但劉徹念及血族之情,又封劉勃之弟為真定國王,於是真定、元氏
兩城並為近臨兩座最大城池。

  阿靈阿離兩人瞪大了雙眼四處搜尋新奇的事物,倒真是鄉巴佬逛大街,什麼
都覺得厲害無比。

  霍坦要去通報縣令差人來接待,高夫人卻不願勞師動眾,說在城裡宿棧裡隨
便過得一夜,明日離開便就得了。霍坦拗不過夫人,只得照辦。

  用過晚膳,大夥兒坐在客店裡閒聊,外邊卻傳來簫鼓喧鬧聲,砰砰咚咚地好
不熱鬧。高氏眼見兩個娃兒坐不住了,只好搖搖頭,嘆口氣道:「我知道是沒法
讓你們好好坐著的了,只希望你們兩個待在一起,不要走散,更不要惹事生非,
有問題立刻回來,聽到了嗎?」

  兩人還不連忙答應,整理一番便就離開客店。

  馮驤與趙去疾從小就同在張孟孫家中,高氏待其如慈母待子般,兩個娃兒也
視張氏夫婦如同自己的親生父母。

  馮驤體格高大,比同年的孩子大上一個頭,雖是砍柴打水一應看辦,卻生得
皮膚白皙,丹鳳眼,一臉俊俏。不過他性質樸,不愛說話,和趙去疾在一起時卻
全由去疾做主,倒像是弟弟似的。而趙去疾卻自小是個藥罐子,他乃蓬山山下焦
子村一農戶之子,那趙姓農戶死於元康八年冀州大水,其懷孕的妻子則和村人爬
上蓬山避禍,但又動了胎氣致使早產,最後送至高氏處才勉強保住了嬰兒。高琇
君見嬰孩瘦弱,又無父無母,便說服了張賓收養下來視同己出。趙去疾膚色同樣
偏白,但卻不像馮驤是白裡透紅的健康膚色,而是缺乏血色的蒼白。去疾臉形尖
削,身形瘦小,卻只有一雙大眼睛古靈精怪。去疾自小就伶俐嘴乖,也愛看書,
張賓的藏書沒有一本是尚未讀過的。

  馮驤看著紅色黃色的燈籠,張大嘴巴道:「阿離你看!這麼多燈籠!」

  趙去疾看著熙攘的人群,也不由得興奮起來:「可不是嗎!我們去那木檯那
裡看看有什麼精采的,阿靈你可得跟緊點!」

  兩人給起了名,卻仍是稱呼對方習慣的乳名。雖說起了名便算是成人,兩人
也是穿著張賓的舊衣袍,髮結小髻,還配劍,但在兩個娃兒的心裡,卻尚未有何
改變,仍是那少年心性。

  趙去疾在人群裡鑽來鑽去,馮驤只得拉著袍尾在後面緊跟。終於穿出人牆,
只見街道中一群身穿青衣,紮著紅腰帶,頭戴紅巾的漢子手拿樂器,神氣非凡地
大踏步而行。

  光是鼓,就有分為由兩人扛著,另一名鼓手握兩根木棒敲打的大鼓,以及單
人可抱可打的小鼓兩種。此外更有大小不一的各式銅鈸與銅鑼,行在隊伍最後還
有一列吹簫人搖頭晃腦,為震天的鑼鼓聲加上一絲雅致之音。

  大街旁的商家適逢其會,無不張燈結綵,甚至暗中在佈置較上了勁,就怕比
人少花了點錢。

  鼓手賣力擊鼓,大踏步朝木檯前進,雄壯樂聲讓兩個少年聽的是熱血澎湃,
彷彿處在千軍萬馬之中。

  樂隊走盡,街道兩旁的人潮合流,匯成一脈跟在那隊列之後,往木檯的方向
湧去。兩人被人群擠著,只得順流而下,也到了木檯前的大廣場,只見鼓隊走上
木檯,在檯上更是賣力表演,每個漢子是揮汗如雨,鼓棒如藥杵般急揮狂打,有
的大漢興之所至,還扯開了上衣繼續敲擊。

  鼓隊表演完畢,樂隊向眾人答謝後便由檯後離開,接著跟上了一班舞者與絲
竹樂者,換成了柔和的歌舞戲。

  熱鬧了兩三個時辰,終於戲罷人散,大群人回家祭月是也。馮驤與趙去疾見
人潮漸退,雖不捨,也只得往旅棧回去。行經橫巷時,卻見得兩名青年男子顯是
喝醉了酒,搖搖晃晃地在大街上勾肩搭背橫衝直撞,被撞上的人尚未說話,反被
醉漢推開。人們只見兩醉漢有理說不清,只得紛紛散避,被撞上的也只能自認倒
楣。

  忽見兩醉漢向一推著小車的老太婆撞去,不但老太婆人倒下,連車上的諸般
蔬果也散了一地。其中一名醉漢撞到了腰,一怒之下起腿便踢,將推車又踢的更
遠。路上行人皆敢怒不敢言,只有兩三人默默地扶起那老婦,助其收拾。

  馮驤看的大怒,正要上前教訓那醉漢,卻有一人忽然從他身旁擦身而過,向
醉漢掠去,忽起兩腿,正中兩醉漢的屁股,接著一個閃身繞過醉漢,逕自往巷內
奔去。兩個醉漢跌倒在地,酒卻也醒了大半,一邊起身一邊大聲叫罵,跟在那人
身後往巷子追去。

  趙去疾正要拍手叫好,卻見得馮驤皺起了眉頭,於是問道:「阿靈你怎麼苦
著臉?」

  馮驤回答道:「那人是個女的。」

  趙去疾方才剎那之間,只見那人身材瘦小,穿著長袍,頭上更戴著斗笠,記
得他出腿迅速準確,卻沒想到阿靈卻連對方的性別都看了出來。一聽之下,不禁
大樂,於是說道:「那我們可得去幫忙,一個女孩子家怎麼打的贏兩個醉漢?」
說著,便要追去。

  馮驤連忙拉住他說道:「阿離你別亂來,這不甘我們的事!」

  趙去疾一愣,說道:「難道路見不平要見死不舊?」

  馮驤搖頭說道:「我們答應夫人說不可惹事的。」

  趙去疾叫道:「不是我們惹事,我們只是路見不平!」說完又要追向前。

  馮驤再拉住他,勸道:「你剛剛也看到了,那女的分明是會家子,身法腿法
純熟,如果連兩個醉漢都擺不平,那一開始又何必生事?」

  趙去疾不理,掙脫馮驤的手,往醉漢追去

  馮驤無奈,只得隨後跟去。

  馮驤與趙去疾展開身法,提氣直追,不一會就看到兩名青年醉漢踏著沉重的
步伐在前方三十丈處狂奔。兩人對看一眼,保持二十丈的距離跟著那兩名醉漢左
拐右彎,在城裡大小巷內大玩躲迷藏。

  只見前方那黑影轉進暗巷,醉漢們也毫不猶豫地轉入,馮驤與趙去疾又對看
一眼,搶到巷邊,探頭一看。

  那暗巷不過十丈長,巷尾卻是一道別家大戶的圍牆,是個死巷子。兩名醉漢
一左一右,把守著脫逃的唯一路線,小心前進。

  左邊的青年漢子罵道:「臭小子!竟敢出手傷人,可知爺們是誰嗎?」

  另一名青年叫道:「咱們可是元氏雙龍袁大目和崔吉,常山派的宋可地大俠
就是咱們的拜把兄弟,識相的就跪下求饒吧!」

  馮驤雖然不願惹事,但更不願見到弱女子被人欺負,於是低聲問道:「要不
要出手幫忙?」

  趙去疾低聲笑道:「這女的是故意把他們引到暗巷來解決的,這兩個蠢材肯
定打不贏她。」但他想了想,又說道:「不過點子全被解決了那就沒意思了,至
少給我一個來對付!」說完,也不待馮驤回答,飛身跳了出去,馮驤大吃一驚,
但又不願現身,於是決定躲在原處靜觀其變。

  趙去疾笑道:「怎麼這大好八月節,卻有人在這裡大呼小叫地惹人生氣?」

  那兩名青年忽聽身後有聲音,急忙轉過頭來,但趙去疾早已邁開步法,從側
邊轉到兩人的另一方去,同時笑道:「飛腿來啦!」接著連環腿出,在那兩名青
年剛吃過一腿的屁股上各踢一腳,兩人直跌往巷口馮驤躲藏的方向。

  趙去疾大笑:「阿靈!就交給你啦!」正要轉身向後方那女子打招呼,轉過
頭去,卻只見圍牆不見人影。

  忽聽得身後一聲嬌笑:「飛腿來啦!」

  趙去疾大吃一驚,正要轉過身,卻感到背後勁風襲來,接著屁股一陣痛麻,
身子不由自主地向面前的圍牆撞去。趙去疾連忙伸手撐住,一個轉身,眼前卻是
一花,只見那人身上的青色長袍從面前一掠即過,肩膀上還被踩了一下,那女子
就這樣騰空飛躍,跳過圍牆,消失在那莊園之後。

  趙去疾大怒,立刻破口大罵:「賊小娘!竟敢偷襲你爺爺?」縱身一跳,卻
連圍牆的牆頭都搆不著。

  這時馮驤也已把那兩人打跑,來尋趙去疾與那女郎,卻只見前者,女郎卻不
翼而飛,更好笑的是,趙去疾屁股上和肩頭上還各有個黑腳印,馮驤不禁啞然失
笑道:「怎麼?咱們家聰明伶俐的阿離也會著了人家的道兒?」

  趙去疾怒道:「我哪想的到那臭小娘恩將仇報,居然對大恩人出手,這才會
中計。」

  馮驤皺起眉頭說道:「雖然不怎麼樣,那兩人確實身懷武功,不知是不是那
常山派什麼的,我看人家一定有辦法擺平那兩個傢伙,自是氣你任意出手,才下
手教訓教訓你這傢伙。」

  趙去疾氣卻沒消:「管他那麼多,下次別給我遇上,不然有她好受的!」接
著發現了衣上的汙點,又不禁哀嚎了起來:「這下夫人定要生氣了!」他天不怕
地不怕,就怕那高氏。

  馮驤笑著說道:「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兩小子搭著肩走出暗巷,卻發現自己再也記不得當時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

  馮驤看著隔壁的屋頂說道:「阿離你輕功好,你上去瞧瞧吧。」

  趙去疾點點頭,踏上馮驤雙手搭成的落腳處。

  「一、二、三!」兩人同時發勁,趙去疾登時如燕子般,竄上了兩層高的屋
頂。

  趙去疾趁著明亮的月色左右一看,認清方位,一個倒栽蔥,頭下腳上地翻身
落下。馮趙兩人這套法則是自小爬樹捉迷藏練出來的,配合的天衣無縫,立刻雙
掌上擊,正中趙去疾的雙掌,後者一個躍,輕巧地落在地上。

  趙去疾作出個沒問題的手勢,笑道:「走吧!」

  回到下榻的旅店,兩人自是不敢多說,清理一番之後,在壽伯與兩人的房裡
逕自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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