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悶劍士列傳之二
發表於 : 2010年 4月 27日, 13:36
五六個人冒著大雪在莊門外不住哭喊,引來了街坊的注意。
莊子裡出來一名大漢,虎背熊腰,旁人說什麼他卻只是青著臉搖頭。那幾人
急了、跪下地跟他叩頭,大漢子白眼一翻,就要閃身進去。一個瘦漢拉住大漢的
衣襬,大漢回過身來手臂掃出,登時將那瘦漢給甩了出去,旁觀眾人驚呼一聲,
那大漢也給擾得煩了,索性連出幾腿,把門前幾人全給踢了出去。
便是這時,人群裡竄出一名青年,托住了一人的背後,將他輕輕放下。青年
怒目橫視大漢,大步向前。
大漢懾於那青年的氣勢,後退了半步,喝道:「兀那漢子你做什麼?」
眾人見那青年外貌憨厚,身形微胖,走起路來卻是靈活得緊,皆是暗暗稱奇。
卻聽那青年大聲道:「有話好好說,你咋地打人?」
大漢哈哈一笑:「老子便是愛打人,你又如何?」
青年怒道:「恃強欺弱,算什麼好漢?」
大漢罵道:「老子奉咱家老爺之命,把這些胡亂吵鬧的賤農趕去,你這娃兒
岔啥巴子?你再囉嗦,老子呼你兩哈的!」
當時大饑荒,巴蜀流民許多逃至荊湘一帶,流民沒有戶牒,沒有立籍,本地
人厭惡之,地方官員也視其為麻煩事,造成了許多問題。一些流民給本地地主以
廉價僱為佃農,官員對居民欺壓流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去年關中、河南、河北幾個州大災荒,沒有災情傳出的州自是得以有補無,
荊州受命上繳的食糧翻了一倍不止,農家一年辛苦耕種下來,倒有九成得給徵收
去,自是叫苦不已。今年上元剛過,松滋城外玉嶺那邊幾家子卻又斷了糧,百般
無奈,只得推派幾人,進城求地主趙爺,盼能借些穀子挨到田裡開活。趙家管帳
的見這幾戶去年欠的米尚未還清,又要來討,便讓部曲官稜來把人給轟走,卻給
這青年攔住。
這青年姓帛,名大滿,是龜茲人帛元信之子。這帛姓可是龜茲國姓,帛元信
出身龜茲王族,當時龜茲風氣潛心向佛,帛元信雖未出家,但也是佛門居士,深
諳佛法。三十年前聽說高僧竺法護在西域求經,發願將佛經譯為晉文,帛元信蒐
羅了佛經數部送給竺法護,更隨其千里跋涉來到了中國,進行譯經工作。
帛元信娶了晉人之女,生下帛大滿,這大滿卻是梵文,念作毗沙迦,翻為晉
語便是大滿、持法之意。父親期望他能繼承譯經事業,而帛大滿自幼耳濡目染,
自也通曉佛理,但父親愈是期望,他便愈是不願。
弱冠之後,帛大滿於佛法上不再精進,倒是迷上了武藝,終日練拳,將書本
扔在一旁。帛元信大怒之下,竟將兒子逐出家門,帛家長年跟隨竺法護等人隱居
世外,帛大滿也生性淡泊,搭了間陋屋,種些菜,平日便是練拳,倒也愜意。
月前母親來到住處,告知帛元信病重,大滿趕回家裡,果見元信蒼老許多,
臥病在床。誰知帛元信一見兒子,又和大滿大吵一架。帛大滿心下煩躁,索性離
家出遊。
他雖年有二十好幾,但長年避世少與人接觸,只覺事事皆是新奇無比,同時
不通人情世故,也鬧了不少笑話。這日他離開江陵,途經松滋,正巧見到那官稜
打人,看不過去便出面制止。
帛大滿聽官稜言語無禮,心下有氣:「你這漢子當街打人,連仗義直言之人
亦欲施暴,難道天下便無王法嗎?難道就不怕犯了眾怒?」
官稜大笑一聲:「眾怒?不過幾個流民,就是打死了也不礙事!」
帛大滿一聽之下大怒,轉頭待要請圍觀群眾評理,轉過頭來,卻見人群多事
不關己地聳了聳肩,有的卻點頭連連,似乎對官稜這些話甚為贊同。
帛大滿不懂巴蜀流民與本地民眾之間的糾葛,暗暗吃驚:咋地這裡人們竟如
此不仁?
他生性樸拙,一時也不知該怎生講辯,仍是將少時熟讀的佛法搬出來說道:
「菩薩曰有四事得忍辱力心無恚怒,首先便是待一切人如父母愛其子,如自身無
異,你當去除瞋恨入住法慧,布施法樂,歸命世尊……」
官稜沒念過什麼書,但菩薩二字總聽說過,再看帛大滿臉色黝黑,骨架異於
常人,便即叫道:「原來是胡僧說法來著!」
此言一出,圍觀群眾嘩聲四起。
當時正是永嘉年間,氐羌於關中作亂,匈奴劉淵於并州掀起叛旗,鮮卑各部
又在東北肆虐。一聽帛大滿是胡人,登時群情激憤。
帛大滿見眾人眼神裡滿是憤恨,雖不明白箇中道理,但也是瞧得害怕,不禁
退了幾步。
忽聽有人朗聲說道:「蠻子殺人,難道晉人便不殺人?我大晉百姓死在諸王
爺手裡的,怕是比給胡蠻害死的還要更多。」
眾人一看,見發話者乃是一青年文士。他年紀約莫二十七八,臉型方正,相
貌普通,但穿了一身寬袍大袖倒也是文質彬彬,手裡搖著麈尾,不慌不忙地緩步
而出,打量帛大滿一眼:「大師胸懷佛法,心地善良,見了不平之事,出面調解,
姑且不論此事對錯,總是個好人。」
帛大滿一聽,忙指著官稜鼻子道:「怎麼會是錯?他……」
「喏!」那文士以麈尾擋下大滿的手指,「大師有所不知,巴蜀流民實是對
我荊、湘百姓造成了諸多困擾,天下災荒,州政府暨地方官員收留流民,流民沒
有、也繳不起稅,卻仍是得要吃飯啊!不管怎麼說,流民終究拖累了本地百姓。
百姓對這些未編戶之人有所苛刻,也是在所難免。」
帛大滿急道:「但也不能……」話沒說完,又給文士打住。
「噫!別急,」那文士搖頭晃腦地說道,「不過嘛,論語有云:『上天有好
生之德,大地有載物之厚。』他幾家平日為你老爺耕地,你吃的大米怕還是出自
他們手中。今日借點米糧,於你不過九牛一毛,於他們卻是關乎性命。聽在下奉
勸一句,往後之事誰也不知,或許哪日你老爺家也成了難民,逃荒逃至異鄉,相
信你也不願連點救命之米也要不到。」
帛大滿看了看周遭,見有人微微點頭表示贊同,不禁大喜,方知文士是站在
自己這邊。但他說話有條有理,比起自己可是高明得多。
官稜呸道:「你才哪日成了難民!鬼款什麼!人家胡僧在說胡,你卻是晉人
在胡說!」
文士瞧了帛大滿一眼,說道:「佛歌頌道:『視一切如身,若父母愛子,常
持大慈意,照育諸人民。』胡人佛經的教誨,與我孔孟聖賢仁愛之道相差無幾。
愛民如親的道理,於古、於今、於晉、於胡,都是相同的。」
帛大滿心裡一凜,那文士唱的頌歌,與自己先前講的,同出竺法護譯作《佛
說須真天子經》。先前只道這文士只是一時義憤挺身而出,不料他竟通曉佛理,
乃是同道中人,不禁更生了親近之意。
官稜本是胸無點墨,給這文士一陣搶白,一句話也回答不了,又見旁觀眾人
紛紛點頭,竟連輿論也已倒向流民,怒氣上衝,罵道:「窮嚼蛆!光是講這些生
得出大米嗎?」說著掄起拳頭便打。
帛大滿見那文士身子一僵,只是閉上雙眼,忙閃身推開他,同時接過了官稜
這拳。
「說不過便要打人嗎?」帛大滿叫道。
官稜朝帛大滿臉上吐了口口水:「老子連你一併教訓!」
帛大滿沒料到官稜會吐口水,給他唾沫吐在臉上,勃然大怒。見官稜又是一
拳打來,當即一個左開弓勢,左手接下拳頭,右拳卻正中官稜胸口。
官稜退了三步,虎吼一聲,再度揉身撲上。帛大滿抹去唾沫,側身微避,一
個開門勢,將官稜撞得橫飛出去,只見官稜唉的一聲在地上滾了五六圈才止住勢
頭。
帛大滿待要追上再打,卻有人拉住自己衣襬。回頭一看,是先前被官稜毆打
的其中一名漢子。
「恩公別、別打啦……打傷了趙爺的人,趙爺一氣,更不給粱……」漢子苦
著臉道。
帛大滿一愣,又聽周圍群眾鼓譟,還道是犯了眾怒,仔細一聽,眾人竟是為
自己叫好。他哪曾有過這種待遇,正自飄飄然間,忽聽咖的一聲,回頭只見莊門
闔上,忙搶上兩步拍門大喊:「你別跑啊!把事情講清楚啊!」
但官稜哪裡肯開,來個死不相應。帛大滿敲了幾下,無奈放棄。只見圍觀眾
人紛紛散去,只有那文士和幾名流民仍是站在原地。
瘦漢向帛大滿鞠躬道:「多謝恩公出手相救!咱們早知趙爺小氣,沒那麼好
說話,但心存僥倖,總存著能不用打擾李爺就不用的想法,這才自討苦吃。」
帛大滿忙稱不敢,與眾人通過姓名,那瘦漢陳虞邀請帛大滿跟眾人一起去拜
見李爺,他想起居民察覺自己是胡人後露出的神情,打了個哆嗦,便答應了下來。
心下一動,轉向那文士。需知文士與無籍流民身分相差不知凡幾,帛大滿不
通世務,竟將文士擺在一旁,實是無禮之極,一般人即便是拂袖而去也是正常,
但那文士臉帶微笑,絲毫沒有不豫之色。
帛大滿合十道:「我是帛大滿,請問居士高姓大名?」
「在下緱氏蘇君平,得識大師實是三生有幸。」文士揖道。
帛大滿忙揮手道:「能夠結識您才真是三生有幸。」
帛大滿欲與蘇君平多聊聊,索性邀了蘇君平同去拜見李爺,眾人感念帛大滿
相救之情,自是不會嫌帛大滿僭越邀請,蘇君平見眾人默許,也不點破,便微笑
答應。
眾人簇擁著兩人往冷水窪而去,沿途只見許多簡陋的茅草屋滿山遍野搭城一
片,全是巴蜀流民的居處。蘇君平給看傻了眼的帛大滿簡略說了流民之事,才讓
大滿稍有了解。帛大滿問起蘇君平懂得經文之事,蘇君平稱是曾經拜讀過竺叔蘭
與無羅叉合譯的《放光般若經》等幾部佛經,這才對佛學稍有粗通。帛大滿猛然
想起自己明明是因厭惡佛法這才出遊,心中矛盾,便不再多問。
不久來到一處木造莊園前,雖無城裡趙家莊的磚房宏偉,但也是一路看來最
成樣子的住宅。這李爺便是李驤,是僑居荊州附近的巴蜀流民首領。當代另有一
名李驤,是益州大成國皇帝李雄的叔父,貴為大成國太傅。兩李驤雖同是出身巴
蜀,又同是流民,但此李驤非彼李驤也。
進了莊園,陳虞通報上去,便有下人引著眾人來到堂裡。
只見大堂正中牆上掛了幅畫像,畫中人長鬚飄飄,持著雙劍迎風而舞,頗有
仙風道骨之姿。一名五十多歲的長鬚漢子盤坐案後,一名抱著個孩兒的婦人正抽
泣著,向那漢子哭訴著孩子的病狀。
那漢子伸手搭上孩子的脈搏,問道:「孩兒無罪,該是長輩犯錯,遭致天罰。
李某問何夫人幾個問題,還請誠實以對:近來可曾行不義之舉?」
何婦猶豫了一陣,沒有回答,那漢子嘆了口氣道:「事關性命,夫人請儘管
說來。」
何婦嚅囁道:「秋……秋天收成時,我心存僥倖,少繳了幾斗米給趙老爺。
但那也都是為了這孩兒啊,孩子年幼,我實在是捨不得孩子挨餓……」
那長鬚漢嘆了口氣:「是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但老天無私,有錯便有
罰,是以孩子無端犯病,便是因此。」
何婦連忙拜伏哭道:「還請李老爺救命!還請李老爺救命!」
長鬚漢問道:「孩子名字為何?」
何婦忙道:「何阿大。」
長鬚漢更不說話,揮毫於幾張竹片上書寫,片刻便已完成。他將竹片交至何
婦手中:「給你三片手書,你拿回家誠心悔過,一個時辰後將一片沉於水裡,一
片埋於地,一片拿去鼎里燒了,再去找伯姬拿過丹藥,將丹與灰混入水中喝下,
該當一夜可癒。不過何夫人,謀事在人,通道否卻是在天,若阿大無法得癒,那
也是蒼天有心懲戒。只盼何夫人誠心誠意,以後不再犯過,虔心或能感動天地,
保得阿大性命。」
帛大滿雖是不通世情,但此為米教傳道手法,修佛法者一眼便知。
瞧那何婦再三拜謝,抱了孩兒便行離開。
陳虞見何婦離開,向那長鬚漢拜了一拜,便將向趙老爺討米不成,卻給人轟
了出來的緣由全盤道出。
「又是趙老爺!」長鬚漢長嘆一聲,朝帛大滿與蘇君平拱了拱手,「蜀人李
驤李雲德,兩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足見高義,李某代陳家謝過了。」
蘇君平揖道:「小生緱氏蘇穎蘇君平,手無縛雞之力,刀是拔不得的,但求
以理服人,可嘆辯才無礙卻仍有時盡,不若這位大滿大師出手相護,那可是真來
實往的。」帛大滿臉上一紅,忙道不敢。
五斗米教為張修所創,漢朝末年曾於漢中建立過政教合一的地方割據政權,
歸降曹操後政權瓦解,但米教可沒就此消失。曹魏遷漢中百姓以豐實關中,米教
也就此傳入中原,更從基層百姓流入士族階層,到了大晉年間,在世家大族之中
也相當盛行服事米教。
而漢中、巴蜀一帶本就是五斗米教發源之地,李驤原本也是米教祭酒,家產
殷實,平素便喜愛結交俠士,頗有孟嘗之風。近年天下大亂,幾個鄉里的民眾便
奉李驤為首,遠離家鄉來至荊州逃荒。逃荒難民與本地居民口音不同,文化又有
差異,加上種種因素,趙老爺這般壓榨、欺辱流民之事不過是冰山一角。
李驤嘆道:「天下有難,本當是同舟共濟,但荊、湘地方行政不公,刻意壓
迫流民,早已群情激憤,如此下去只怕事情有變。」
蘇穎道:「李老爺子是流民的領袖,難道也約束不了流民?」
李驤只是嘆氣,不願多談。他讓手下給陳虞等人拿了些許大米,陳虞等拜謝
不已,又見蘇君平談吐不俗,而帛大滿雖是信仰不同,但也是俠義中人,於是便
設宴款待兩人。
堂裡設了八席,李家除了李驤之外,還有數人作陪,包括了李驤的大女兒李
伯姬和其婿王世、二女兒李叔姜以及李驤的一名弟子孟圖。
李驤是漢中豪強,本不介意男女之別,但李伯姬與李叔姜明眸善睞,態度從
容大方,蘇君平原本談笑自若,見了兩人後說話結結巴巴,全無原本的風采。而
帛大滿雖是修習佛法,但終是青年人,知好色而慕少艾本是天性,他從未見過李
叔姜這般美貌少女,更是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直到叔姜注意到他的眼神,掩嘴
笑了起來,大滿才自覺失禮,訕訕地低頭吃飯。
李驤自不介意兩人的失態,加上本也頗以二女美貌為豪,便笑著介紹道:「
兩位不知吃得辣否?世道蒼涼,李某也沒有好菜招待好友,這是咱家鄉菜,兩位
評比評比!」
帛大滿見碗中是切成條狀的麵條,白者淨白,朱者艷紅,香氣四溢,伸筷夾
了一條入口,但覺辣口無比,便咳起嗽來。眾人見狀,皆不禁笑了起來。李叔姜
更是笑道:「我已要余伯別做那麼辣了!」
蘇穎有了心理準備,便沒給辣著,嚼了兩口,讚道:「啊!這是米粉而非麵
條!」
李驤笑道:「蘇先生好眼光,這叫『水磨涼皮』,是以大米磨漿蒸成。」
蘇穎點頭:「這涼皮口感獨特,這醬汁該是以辣油、蒜汁混合而成,倒是一
絕。」這辣味本就開味,加上蘇穎早也餓極,當下顧不及顏面大啖起來。
李叔姜笑道:「這涼皮的由來,倒也有個故事,不知蘇先生、帛大師可曾聽
說過?」
蘇穎、帛大滿對望一眼,均是搖了搖頭。
李叔姜便道:「這涼皮與咱們五斗米教有極深的淵源,相傳系師公祺公有女
名喚琦瑛,當年馬孟起率涼州兵馬投靠系師,系師知馬孟起能征善戰,亦有心以
女妻之,誰知請過期後,方有人提出馬孟起連父兄皆不愛其親,焉能愛人,於是
悔婚。誰知琦瑛剛烈得緊,她索性終身不嫁,系師被曹操遷往許昌時,琦瑛便獨
個兒留了下來。琦瑛在漢中以女子之身刻苦主持教務,由於麥貴而米賤,琦瑛便
以大米磨漿,發明了這冷熱皆適、四季咸宜的涼皮。」
蘇穎舉杯道:「若非張女士所遭不幸,咱們倒沒了這個口福!因他人之禍而
自己得福,實在是汗顏得緊,總之,敬張琦瑛女士一杯!」
是夜,李驤便讓人清出了一間廂房,請蘇、帛兩人住下。兩人見盛情難卻,
加上天色已晚,便答應了下來。
帛大滿出外以來多是野宿,在江陵城裡也是隨便湊合,多日沒有一頓好眠,
加上又得李驤款待飽食一餐,一躺下便再也不願起來,但見蘇穎抱了卷書兀自搖
頭晃腦,心裡好笑。他原本每日睡前皆要誦經,但與父親大吵後一興此念便生反
感,於是哼了一聲後倒頭便睡,不久便打起鼾來。
次日天才剛亮,帛大滿便醒了過來,只見身旁蘇穎卻仍是呼呼大睡,不禁一
笑,當即盤起腿來行功。
佛法源於天竺,天竺有冥想養氣之術,稱為瑜珈。瑜珈隨佛法一併經西域輾
轉進入中土,在晉代時,譯經者多以本土思想映證佛法,參考儒、道教的詞彙作
為佛經的註解,是以瑜珈之術也頗有中土武術家習之,並與固有的各家行氣法、
導引術相互映證。
帛大滿所修習的,便是這種瑜珈與中土行氣法融合而成,卻以佛法為本質的
一種混合功法。
氣行數周,也不知又過了多久,忽聽人聲吵雜,帛大滿收拾氣息,見到蘇穎
也已睡醒。房門外一陣急促腳步,接著便有人拍了拍門,叫道:「蘇爺、帛爺!
大事不好啦!」
帛、蘇兩人對看一眼,帛大滿打開房門,見門外乃是李驤的徒弟孟圖。
孟圖一見大滿,連忙叫道:「城裡趙家莊子給人燒個一乾二淨啦!」帛、蘇
兩人大吃一驚,連忙趕至堂前,聽得院子裡有人正在叫囂,趕去一看,李驤身邊
站了幾名米教弟子,正與幾名身著差服的漢子對峙。
帛大滿還沒搞清楚狀況,便有人指著他大叫:「便是這胡僧!」霎時之間,
院子裡二三十人的眼光全集中在帛大滿身上,帛大滿心裡一慌,更是說不出話。
差人的頭子叫道:「胡賊狼心狗肺,動手打了人還不夠,還把趙爺全家給殺
個精光!好麻利的手段!」
帛大滿大吃一驚:「什、什麼?趙老爺全家都死了?」
那差頭冷笑道:「事到如今你還要裝傻嗎?你趁夜裡來殺人,只道是神不知
鬼不覺,還放了火毀屍滅跡,卻沒想到有人吃了你一拳便假裝昏厥,沒遭到你的
毒手,這就叫做百密必有一疏!」
李驤插口道:「帛大師和蘇先生昨日在蔽莊留宿,蔽莊去到趙莊也要小半個
時辰,哪有這種殺人來去如風的道理。」
那差頭反駁道:「李老爺子為何巴巴的就是袒護於他?該別是李老爺子請來
害死趙老爺一家的打手。」
李驤不信帛大滿做出這等事,但自己一家老小都在這松滋縣,卻也不敢擔上
了這殺人放火的罪名,不禁氣得說不出話來。
蘇穎說道:「帛大師昨夜尚未打更就睡了,更無起身,你們別含血噴人!」
差頭回道:「偏偏就有人看得明白!咱們翻遍縣城找不到你這胡僧,不料竟
是躲到了李老爺子家裡。」
帛大滿臉色慘白:「你……你們為何要誣陷於我?」說著轉向李驤等人,「
李老爺子!大滿昨晚的確是早早就寢,這事情絕不是我幹的!」
李驤嗯了一聲,聽那差頭有意無意地將話頭引到自己身上,心下忐忑,也不
知該如何解決。差頭卻喝道:「多說無益!來人啊!把這胡賊給我拿下了!」他
身後幾個差人大聲應答,但見李驤弟子遠多於己,皆是嘴上呼喝,手裡卻沒動靜。
李驤揮了揮袖,女婿王世便與幾名米教弟子上前一步,差人們素知李家弟子
習有武藝,又是流民領袖,倘若真要動起手來肯定是吃力不討好。差頭心底害怕,
卻仍是不肯退讓:「好啊!李家要造反了嗎?」
帛大滿心神稍定,他深知此事與己無關,該是有所誤會,到了公堂之上自能
說得明白。起初雖然慌張,但略為思考過後便即安心,於是說道:「李老爺子,
這事與大滿絕對無關,我陪這些人去城裡對質便是,諒他們也不會誣陷好人。」
李驤搖頭道:「這事事關十幾條人命,又是處處透著古怪,我說還是小心為
妙。」
蘇穎也插口道:「如此我也陪大師去吧,總得有人給大師作證,加上不才小
弟忝為孝廉,料他們也不敢亂來。」
帛大滿先是一喜,若有辯事明白的蘇穎在,說起事來自是遠勝自己,但他不
願牽連朋友,還是搖了搖頭:「我自個兒去就是。」說著上前一步,合十吟道,
「『音遍天世間,清淨無垢穢,除婬怒癡冥,照以智慧光。』」
差人懾於帛大滿的氣勢,倒也沒有扭手上鐐銬,幾名差人前後簇擁著他,便
將帛大滿押了出去。李驤與蘇穎對看一眼,均是看到了對方眼中的不安,互相點
了點頭,便隨著差人同往縣城而去。
那松滋令丁撤四十來歲,昨晚聽說城裡有人殺人放火,忙了大半夜才撲滅火
勢,今日精神本已不佳。一早差人領了趙家的倖存者報案,一口咬定是玉嶺的幾
家子和胡僧所犯,丁撤便使差人將一眾疑犯拿來歸案。玉嶺流民毫無抵抗能力,
三兩下便給縣差抓來,丁撤睡眠不足心下煩悶,尚未問訊便先讓差人賞以杖責。
退堂後小睡一會,縣裡的差頭葉老四又報說拿了主犯回來,只得打起精神開堂。
丁撤見帛大滿明顯是胡人,哼了一聲:「胡賊叫什麼名字?竟敢到松滋境內
殺人放火,好大的膽子!」
帛大滿拱手道:「草民帛大滿,但趙莊之事絕非草民所做,還望老爺明察!」
丁撤揮了揮手,便有人領了一人過來,那人鼻青眼腫,但帛大滿仍是一眼認
出他便是官稜。
那官稜亦是即刻認出帛大滿,一臉驚恐地指著叫道:「就……就是這胡僧!
你……你好狠的手段!」
帛大滿怒道:「你可別瞎說!」
官稜拜伏在丁撤面前,磕頭道:「丁老爺!玉嶺陳虞等幾戶給趙老爺僱來照
顧田地,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昨日陳虞等人來向趙老爺借米,咱們莊裡也沒剩多
少,就拒絕了他們,這也不算什麼,誰知這胡僧橫地來出手,無故將小人打了一
頓……」
帛大滿聽到這裡,早已忍受不了:「明明便是你先出手打了陳虞他們,我瞧
不下去這才出手!」
丁撤拍案怒道:「吵什麼吵!通通給我安靜!」
官稜繼續道:「小人給打了一頓也罷,誰知到了夜裡,小人起身如廁,忽見
黑影一晃,有人從老爺房裡竄出,又往下人的睡房奔去。小人瞧那人的身影,知
道對方身手了得,暗暗吃驚下,又怕老爺出事,連忙跑到老爺廂房門外,只見房
門大開,裡面老爺和夫人卻是倒在地上,小人忙探查鼻息,卻見老爺夫人都是七
孔流血……幾個廂房也是如此,趙老爺一家老小居然給盡數害死,連老爺去年剛
生的公子也沒能倖免……你……你好生狠辣!」
帛大滿不住搖頭:「這不是我做的。」
官稜又道:「說來可恥,小人嚇得褲子都給尿濕了,正沒主意間,忽見外邊
火光大作,小人不及多想,連忙大聲叫人滅火,誰知偌大間莊子竟全無一人回應,
現在想來,當是全給這胡僧給害死了!小人沒有見到別人,卻颼地一條黑影閃到
小人面前,也不說話,便向小人出手。小人粗通武藝,雖然驚駭,但仍是沒忘了
還手,誰知這黑影武藝高強得緊,先是一招擋住小人的拳頭,並在小人胸前打了
一拳。」說著官稜解開衣襟,露出胸膛,果見胸口一計烏黑拳印清晰可見。
官稜道:「小人給打得氣血翻騰,知道不是他的對手,才想逃命,那黑影卻
竄到面前,一聲長笑:『想跑嗎?』接著雙手推出,把小人給打飛出去。小人在
地上滾了幾圈,最後撞上了牆角,便昏厥了過去,那賊子料想小人已死,這才讓
小人逃出性命。稟大人,當下小人不及多想,但事後想起,那黑影所用的招式,
便與日前這胡僧在街坊面前毆打小人的招式全然相同,這才確認了賊子便是這胡
僧!」他說著,咬牙切齒地看向帛大滿。
帛大滿見官稜的恨意不似作偽,但自己卻絕計沒有做出這些事情,不禁心裡
一片迷惘。丁察見大滿沒有說話,還道他認了此事,便要判決,卻聽有人朗聲說
道:「大人可不能聽這片面之詞就要定罪啊!我瞧這事情應有蹊翹。」
丁撤怒道:「什麼人在說話!」
堂邊一名文士揖道:「在下緱氏孝廉蘇穎蘇君平,拜見松茲令丁大人。」正
是蘇穎,帛大滿見蘇穎身旁尚有李驤、王世等人,不禁心下感激。
孝廉乃是地方察舉的賢才,經選拔後依品第任命,縣令、縣長、郡國相等地
方官員乃至於中央官職,多由孝廉出身。這丁撤也是孝廉出身,加上孝廉有朝一
日或能任官,倒也不敢怠慢,於是點頭道:「見過蘇先生。」
蘇穎道:「在下昨晚與帛大師共睡一室,在下可做擔保,此事絕非帛大師所
為。」
那捉拿帛大滿的差頭葉老四上前說道:「咱們有的是證據!」
蘇穎說道:「那就請出示於眾,免得眾人心下犯遺。」
葉老四朝官稜點頭,那官稜瞪了帛大滿一眼,從懷裡拿出一片灰布:「稟大
人,這是昨夜小人與那賊子交手之時,無意間抓下的一片布,還請大人明察!」
帛大滿見那塊灰布的確與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同色,連忙察看自己身上哪裡
有缺。
葉老四冷笑一聲:「此時才要檢查,卻已晚了。」接過布料,便在帛大滿身
上翻弄起來。
忽聽堂裡堂外眾人驚呼一聲,葉老四喜道:「有了!就是這裡!」
帛大滿轉過頭去,果見身後衣襬有處破損,竟與那塊布料吻合。
帛大滿喃喃道:「這……這……這是怎麼回事?」轉頭卻見蘇穎一臉不解,
李驤卻是臉色慘白。
葉老四道:「陳虞他們早已招認是你與他們共謀的啦,還有什麼好說?」
帛大滿哇的一聲,將葉老四給推開,嘴裡叫道:「你們冤枉好人!」
丁撤叫道:「胡賊反啦!快給我拿下!」
幾名差人各取木杖、鐵鍊,將帛大滿團團圍住。帛大滿兀自喊冤,轉頭卻看
到蘇穎與李驤離開的背影,心中一痛,知道這下再無人相信自己,正自悲傷,一
名差人見得良機,拿起鐵鍊套住了帛大滿脖子。
帛大滿心裡一慌,夾手抓住鐵鍊一扯,把那差人拉倒在地。另有兩名差人揮
棍打來,帛大滿運起氣功,以雙臂格擋木棍,嘴裡仍是不住叫道:「不是我!不
是我!」
忽地右腿一痛,帛大滿單膝跪下,轉頭見到是葉老四出棍偷襲,葉老四一臉
獰笑,上前又是一棍劈出,帛大滿十字手架住木棍,待要奪棍,脖子一緊,卻是
其他差人勒住鐵鍊。
帛大滿氣回不上,眾差人見機大喜,木棍、鐵鍊齊出,帛大滿只覺背脊吃了
一鐵鍊、頭上挨了幾棍,眼前一黑便即暈去。
過了不知多久,帛大滿悠悠醒轉,只覺渾身如火炙般疼痛,周遭漆黑無聲,
料想是給打入牢裡。微一伸手檢查,便痛得眼淚直流,帛大滿知道自己肋骨給打
斷了幾根,咬著牙忍痛觸診,自己滿臉黏膩,該是乾涸了的血跡,頭上也有數處
傷口。
帛大滿渾身是傷,但心底的傷痛卻是更勝之。他咬緊牙關,提氣護住心口,
竟自己將斷骨接上。忽聽不遠處有人呻吟,當即問道:「什麼人?」
他一說話便牽動傷口,差點又痛得流淚,但聽對方嗯了一聲:「我……我是
陳虞……你……你是誰?」
帛大滿聽說玉嶺眾人供出自己,還道他們是誣陷了好人換取自己性命,現下
聽到陳虞氣若游絲,也是吃了一驚。
「我……我是帛大滿,陳兄……陳兄咋地在此?」
陳虞啊了一聲:「原來是帛大師……」帛大滿等了半晌沒聽陳虞說話,待要
發問,卻聽陳虞哭了起來,「陳虞連累了大師,陳虞死不足惜,卻害了好人……」
帛大滿心中哀戚,但他強忍了眼淚:「定是那惡差將你們屈打成招!」但卻
怎麼也想不透那碎布的事。
陳虞哭道:「他們打斷了我雙腿,本來此事就與咱們無關,我是寧死也不願
鬆口,稱了他們心意,但……但那葉老四好狠,竟連孩子也不放過……他們逼我
承認與帛大師一起計畫,要我供出大師所在……帛大師……是陳虞對不起你……」
帛大滿恨道:「這事情必有蹊翹!」但他也想不明白,心底惶恐,只得喃喃
念佛。
又過了不知多久,帛大滿忽見光明,有人拿著油燈到了牢房外面,正是差頭
葉老四。
聽到葉老四問道:「胡賊醒了沒?」帛大滿裝作不知,閉目不理。
葉老四也不多說,拎起個水桶便往帛大滿身上潑水,當時正值隆冬,溫度甚
低,傷口遇水又有如刀割,帛大滿吃痛,唉了兩聲。
葉老四便冷笑道:「這不是醒了嗎?」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張粗紙,在牢門外
攤開。
帛大滿不去理它,只是念道:「『離懈怠怯弱,避貪嫉犯法,除瞋恚憒亂,
乃得成正覺,捨身諸所安,代眾生受惱,精進常樂法,如是乃得佛……』」
葉老四笑道:「犯了法才來求神念咒嗎?喏!這是你的罪狀,畫了押便認罪
吧,乖乖地聽了葉老四的話,保證不再折磨你,否則還有苦頭吃的。」」
帛大滿不想回答,但仍是好奇地看向那罪狀,一看之下,不禁大怒。那罪狀
除了將趙家一家二十五口的性命盡數算在自己頭上,還稱自己是胡賊石勒的細作,
是在松滋進行擾敵任務。」
帛大滿再是淳樸,也知道這是松滋令想要冒功領賞,便即罵道:「狗賊!你
們這般汙衊好人,難道便不怕死後下地獄嗎?」
那地獄乃是六道輪迴的佛教概念,在東漢末年才隨《佛說罪業應報教化地獄
經》等經書傳入中土,此時卻仍未被大眾所知。
葉老四笑罵道:「什麼地獄不地獄?你現在倒是下在獄中!」見他不願畫押,
便伸手來抓帛大滿的右手。
帛大滿不願他得逞,右手一縮,便沒給抓著。葉老四大怒,抽出木棍,從牢
門間探了進去,在帛大滿身上一抽,這下觸動傷口,帛大滿差點又暈厥過去。葉
老四也不理帛大滿哀嚎,抓過右手,便在罪狀上押下手印。
葉老四大喜,哈哈一笑,拿了油燈便即離去。
帛大滿身心皆痛不欲生,卻聽陳虞喃喃念道:「『東嶽大帝獻神光,判官鬼
卒列兩旁,消災解厄保安康,善惡分明鎮四方……』」卻是他五斗米道的禱詞。
晉時佛教譯經時盛,不少中土人排斥異族信仰,時有雙方辯證之事,是以晉代傳
佛者多通儒術、道法,以便與中土士人辯駁。帛大滿亦是如此,他知道東嶽大帝
在華人信仰中便是陰府之神,心中一驚,混亂不能自己,只得又念起佛號。
說來奇怪,帛大滿雖是抗拒父親逼迫,但不安時,仍是不由自主地以佛法經
文安定心緒。不久獄卒給帛大滿送上飲食,他一聞便覺腥臭難當,不願入口,獄
卒見他如此,也不強逼,仍是按時收去殘食、送來餐肴。
如此過了幾天,帛大滿雖是毫無進食,但他修習佛法,本就吃得清淡,身體
仍是小有恢復。這日又聽腳步聲傳來,卻非是平日送飯的時間,帛大滿心下懷疑,
便即張開眼睛。
來人竟是蘇穎!
蘇穎在每個牢門前張望片刻就離開,不久便到了帛大滿所在的牢房。
「帛大師!」蘇穎見到帛大滿,忍不住便伸手來握,帛大滿聽得熟人聲音,
也忍不住熱淚盈眶,便伸出手去握住了蘇穎的手。
「蘇兄你怎麼來了?」
蘇穎低聲道:「百姓們推李老爺子為首,起兵反了!」
帛大滿大吃一驚:「什、什麼?」
蘇穎知其心意,忙道:「大師不用介懷,便是沒有官府誣陷大師這事,流民
們遲早也是要反的,這叫做官逼民反!」
帛大滿心裡不安,卻見蘇穎從懷裡掏出一串鑰匙,不禁又是一驚:「你這鑰
匙卻是從何而來?」
蘇穎道:「丁撤那貪官已給王世王兄一刀殺了,縣城裡一片大亂,他們搜得
了牢房鑰匙,在下便自告奮勇,前來解救大師。」他邊說邊試,果將牢門打開,
他探入身子,見到帛大滿的模樣,轉過頭去不忍再看,只是將帛大滿扶起。
帛大滿苦笑道:「在下有佛法護身,沒有看起來那麼糟糕。」
蘇穎哽咽道:「是,大師有菩薩保佑,自然不會受奸人所害。」他讓帛大滿
稍候,自己則將其餘幾個牢門一併打開,而帛大滿也已氣行周身,雖然僅存個三、
四分功力,但也遠勝於無。
蘇穎扶著帛大滿走出通道,只見此時天色已晚,飄著細雪,天邊卻泛著火光,
不時有喊叫聲傳出。
蘇穎道:「李老爺子在官倉那邊,我們先去見他吧。」
走出不遠,忽見一人披頭散髮,渾身浴血,腳步踉蹌地出現,帛大滿定睛看
去,卻不是那葉老四是誰!
葉老四聽得流民起義,忙與縣裡兵丁護著縣令便想逃往江陵,誰知李驤統籌
得當,早已派人斷了出路。李驤的大女兒夫婦李伯姬、王世率領數百名流民殺到,
片刻便將縣令護衛打倒,葉老四瞧狀況不妙,趁隙逃出,但這松滋城已被流民掌
握,本地民眾都關在家裡不敢出門,葉老四在街坊裡遭遇了幾搓敵人,殺至地牢
外時已是神智不清。
蘇穎見葉老四模樣可怕,抽了口涼氣便不敢說話。葉老四隱約看到前方有兩
人擋住去路,只道又是流民,提著單刀亂舞殺來。帛大滿看得明白,伸手一推,
將蘇穎推開,自己一讓,閃過了葉老四的亂砍。
帛大滿看他神志已失,身上傷口不住淌血,已經是活不成的了,當即搖頭嘆
息。蘇穎見帛大滿毫不在意,自也安了心,便忍不住嘆道:「咎由自取!」
葉老四聽得人聲,轉過身來,朝蘇穎橫刀揮出,蘇穎大叫一聲,跌坐在地,
雙腳一踢,卻把葉老四也給絆倒。兩人扭作一團,不住打滾。
帛大滿雖不願殺傷性命,但也不能見蘇穎不顧。他彎身拿住葉老四背後穴位,
隨手便將葉老四擲出,又將蘇穎給扶了起來。
蘇穎驚魂未定,檢查身上幸好是沒有受傷,心有餘悸地看向葉老四的方向:
「那賊子可死了嗎?」
帛大滿轉頭,見葉老四仰臥雪地,不禁一愣,他這一手本無意傷人,加上身
上也只剩三、四成功力,無論如何是不該摔死葉老四的。
兩人併肩走到葉老四面前,只見他襟前一片鮮血,竟已氣絕帛大滿不禁又是
一傻。
犯了殺戒!
帛大滿兀自不能言語,蘇穎卻道:「大師是為救人,不算犯戒。」
帛大滿心底感激,卻只能搖頭不語,胸口的鬱悶並不因逃出生天而有絲毫的
減少,他一口氣喘不上來,只得放聲長嘯。
天色漸暗,流民們已完全控制了松滋城,幾年來離鄉背井,遭人仇視、壓迫
的苦楚同樣沒有因殺了帶頭欺辱巴蜀民眾的縣令而有絲毫的減緩。李驤喝斥到聲
嘶力竭,但流民們殺紅了眼,竟已無法制止,一戶荊州土民給人拉了出來,接著
又是一戶……
李驤不願再看,也再不知道他領導流民起義,究竟是對是錯。